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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雨夹雪

2020-09-17叙事散文青衫子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20 编辑

  先是雨,后来夹了雪。还不到下午五点,院子里慢慢黑了,屋子里亮起了灯,蓝色的烟雾悄悄从门边的煤球炉子里泛出来。我担心煤气中毒的事,劝母亲要小心。母亲埋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20 编辑 <br /><br />  先是雨,后来夹了雪。还不到下午五点,院子里慢慢黑了,屋子里亮起了灯,蓝色的烟雾悄悄从门边的煤球炉子里泛出来。我担心煤气中毒的事,劝母亲要小心。母亲埋怨说烟囱漏了,和父亲说过几回,都被强势的父亲一一驳回。  

父亲从里屋取出钱,两张一百的,把送煤球的人打发走。他怪母亲之前一次买得太多,煤球落价,吃了亏。哥哥检看了炉子上的烟囱,肯定了母亲的说法。  

哥哥弟弟家都买了烧煤块的炉子,弟弟装了暖气,父亲用的还是普通的煤球炉子,冬天天冷了烧一段,取暖做饭,开春天暖和了就烧柴禾。父亲说起煤价,烟煤多少钱、块煤多少钱,说谁家是块煤烟煤掺着烧。母亲习惯性地听着,间或插句话。这些类似的话题从我一进门就开始了,在我和父亲母亲待的这段时间里,这些话题随机变幻着,将时间一点一点变得充盈。  

母亲一辈子不认表,凭天色看早晚。雨夹雪天气给母亲的判断造成影响,从下午四点半开始,她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天,催父亲去炒菜;自己打电话给小儿子,然后去东院大儿子家,喊他们来吃饭。  

父亲嫌母亲吵,沉不住气,话虽这样说,说了会儿闲话,顺便起身,从里屋桌底下拿出青菜,去厨房收拾。像这样一大家子人吃饭,多是父亲主厨,母亲只是搭把手。  

雨比开始大了密了,外面有了雨天的各种特征。得知小儿媳和孙子不来了,父亲母亲脸上显出遗憾,像是对自己准备的的菜和饮料吃不到孙子嘴里有十分不甘。  

几样普通小菜,猪头肉,炒豆芽,拌油麦,花生米,还有一盘炸小螃蟹。父亲拿出一瓶白酒,在超市里卖七八十块钱,我们都劝父亲放起来,留着待客,让他换一种便宜酒。父亲推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换了酒,自己也倒了点儿。母亲照例拦着,少倒少倒!  

我发现父亲脸胖了。今年冬天他早早从工地上回来,在家里待了两个多月,说自己觉得也胖了,说在工地上更胖。父亲在工地上给工人做饭,活儿比工人轻,也清心,不知不觉长了肉。他对此保持警惕,说没事儿的时候小跑,有时候是原地踏步。我想像着父亲在工地上运动的样子,觉得有点滑稽。对于运动健身,父亲一向鄙夷,说老百姓哪有那闲心思。  

说话不显时间,特别是喝了酒。父亲的脸色越来越红,酒意在话间流露出来。对此,母亲很熟悉,劝父亲别喝了。父亲喜欢和自己的儿子们喝,这种时候,酒成了一种媒介,借此打消父子之间的距离。  

父亲说伯父给他来电话说,要给他们的姐姐起坟,给姐夫并骨。这个话题将饭桌上的主题确定为叙说家史。在这方面,在叙述的过程中,父亲不仅有充足的话语权,而且透露出一些悲伤。这些悲伤被渗进酒里,从父亲脸上眼中显露出来。  

父亲四十天上死了娘,十七岁上认亲,见了自己的亲爹,也就是我的亲爷爷。我的亲爷爷娶了三房媳妇,我也有了三房奶奶。大奶奶有一儿一女,儿子九岁上得病死了,我的伯父近几年得知这个消息后,将他没见面的只活了九岁的哥哥尸骨取出来,埋到爷爷的坟前,给爷爷守祖。而这个线索竟然来自一个算命先生,这让父亲的叙述有了些神秘的意味儿。对于这种神秘性,我们十分好奇。父亲的叙述不像是说假话。顺着算命人提供的线索,伯父找到了老家的人,问了,果然有这样一个哥哥。对于这种神秘性,父亲举的另外一个例子是关于母亲的,对于最后的事实,母亲不得不信。  

地上湿了,立在院子里的粮栅在黑暗中现出一丝玉米黄,周围地上白了一小片。夜静了,雨点打在物件上,声响比先前更为明显。村子里的狗偶尔叫几声,院门响了一下。这些动静陷进黑暗中,与雨夹雪一起,给这个冬夜增添了一些普通的实在。  

屋子里的蓝烟比先前更浓了,桌上的酒开了第二瓶,父亲的叙述进入了高潮部分,连同情绪。他说,俺就想问问,俺姥爷为了嘛,俺亲娘少了嘛,俺爹凭了嘛,——凭嘛把俺娘一个大闺女说给俺爹当填房。凭了嘛?!父亲说爷爷是村里红白理事会的总家。就凭这个?凭这个娶一个大闺女?上面还带着一儿一女?!父亲的叙述将我引入一些模糊的影像,里面有爷爷,奶奶,姥爷,原本的陌生因为父亲的叙述和质疑变得亲近,他们从黑暗中与我遥望,似乎要说些什么。  

父亲的叙述有着自己的内在逻辑,这是他的强项。某一个暂停后, 像是一种感慨或是小结,他说自己冷酷,心硬,说自己在挖出亲娘的坟,看到亲娘的尸骨,心里竟然一点儿也不难过,没掉一滴眼泪,似乎没有因为骨血的内在联系和生离死别而产生悲伤。对此,母亲说,你这人就是冷酷。其实以母亲的学识,她并不清楚这个词的准确涵义,只是顺着父亲的话头,给父亲的叙述以回应,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是安慰。父亲不置可否,喝了一口酒,把自己埋进烟雾里,似乎在拷问自己。  

灯光下,我发现父亲比上次见到时明显苍老了一些,头发杂乱地乍着,没有一点光泽,没有一点理顺,这让我陷入一种悲哀。父亲现在活着,就像爷爷当初活着一样,不知何时,父亲总会像爷爷一样,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些讲述,离开这些悲伤。我不知道那一天是什么时候,可是我知道父亲正在一天天走向那个结果。对此,我无能为力。我看着父亲,看着他的悲伤,看着他含了悲伤的眼和脸。酒意在脸上蔓延,烟雾在身边弥漫。父亲是真实的,又像是虚无的。那些讲述将他置于某种基于命运的不可改变不可预测之中。他是在现在,又是在过去,他看到了父亲,也看到了母亲,看到了九岁的未谋面的哥哥,也看到了未曾谋面的姐姐。这些看到使他愈加悲伤,愈加无奈。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讲述到底要传达什么。  

父亲说,十七岁,他去挖河,离自己的出生地很近,可是他根本没想到去认自己的亲生父亲。亲爷爷没办法,找到村干部和院中二爷爷,让他们俩出面,促成了认亲。对此,父亲有着十足的抗拒。在我看来,这种抗拒后面有着深深的恨意。他是想用这种不认,来达成自己对于亲父的报复。在这件事上,父亲的养父,也就是我的后爷爷,给出了明确的态度:是我的走不了,不是我的留不住。后爷爷极力促成这次认亲,并且每年过节都准备好礼物,让父亲去我的亲爷爷家走亲戚。后来有了我们,这种走动一直延续。  

有一年,我在亲爷爷村子不远的地方读书,爷爷找到我,一次次叫我去家里吃饭,烧茄子里是大块的肉,亲手做的汆牛肉丸子。爷爷的屋子很黑,让我感觉不太卫生,可那些食物却香得很。  

听了父亲断断续续的叙述,我感慨良多,说见过复杂的,没见过这么复杂的。在父亲六十七岁上,我才得知,原来我的亲爷爷竟然娶了三房媳妇。就那么几间小破房,就那么个光秃秃的小院子,就那么低矮破旧的院墙院门,竟然有三个女人在这里生活过,真是有点天方夜谭的意思。灯光下,记忆中爷爷的面容更显几分神秘。  

用父亲的话说,他那没见过面的姐姐,也就是我叫姑的,是被最后一个奶奶给逼死的。说是姑原本有了婆家,被奶奶硬硬拆散,说给自己的院中亲戚。初二回门,姑给奶奶磕头,奶奶倒过来给姑磕头,说俺给俺奶奶磕头。姑感觉受到羞辱,三天后上吊死了。我想像着这些画面,眼前浮现出奶奶小眼翻白着,拉着我的小手,往我手里塞鞭炮和压岁钱,并且神秘地说,别给你爹娘说。所有的亲近被这个吊死的姑冲掉了,那些亲近似乎有了拉拢阴谋的味道。这些事件经由父亲的讲述和我的想像在这个夜色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烟雾,将这个雨夹雪的冬夜笼罩。  

父亲的讲述暂告一个段落。雨停了,雪也停了,天气有点冷。雨夹雪,终于给这个冬天带来一点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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