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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山主

2020-09-17抒情散文薛暮冬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35 编辑

那是1982年6月,高考预选结束后,放假三天。我回到了我的故乡桃花坞。我没有想到,那天下午,在山中,我至少三次与我的邻居孔先生不期而遇。村里人很少能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35 编辑 <br /><br /> 那是1982年6月,高考预选结束后,放假三天。我回到了我的故乡桃花坞。我没有想到,那天下午,在山中,我至少三次与我的邻居孔先生不期而遇。村里人很少能够看到他,因为,他一直喜欢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中流连忘返。而且,几十年来,一直如此。他甚至因此有了一个雅称,山主。每当有人喊他的这个外号的时候,他总是笑嘻嘻的答应。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拿着一本历史书到山上去读,打山脚边的秧田边路过。孔先生的老婆,我喊她婶子,正骂骂咧咧的。大意是说孔先生就跟猪一样,大忙季节,啥事也不干,油瓶踢倒了都不扶,吃过饭就睡觉,睡醒后就带着书钻到山里。孔先生似乎反驳了一句,说,那也是一头会思想的猪哩。这句话把忙着干活的大伙都逗笑了。然后,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的孔先生便从众人的眼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我背诵历史背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深山中的桃花溪边。于是,蹲在水畔,酣畅淋漓地猛喝了几口溪水。然后,又洗了一把脸,觉得舒服了许多。站起身来,忽然看到不远处,孔先生也站在桃花溪边,他孤独的站立在自己的影子上,望着头顶上随意舞蹈的朵朵白云一句话也不说。此时的世界,如此宁静,如此祥和,如同佛光一直在降临。是呀,也许是这世俗太凝重啦,所以,人们才显得如许轻微。如同一枚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卷走的落叶。
我没有打扰他。继续背着书,并向山的更深处走去。不晓得过去了多长时间,走进了一片茂盛的竹林中。却再次邂逅了孔先生。而且听到了他那苍凉悲壮的朗诵声。负郭依山一径深,万竿如束翠沉沉。从来爱物多成癖,辛苦移家为竹林 。见竹林里已经有了人,便打算再觅个安静的所在。孔先生却叫住了我。说,书呆子,为什么老躲着人呀?他一脸白胡子甚至快要遮住了嘴,穿着白色的对襟褂子和一条白裤子。用仙风道骨来形容他,再恰当不过啦。
我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先生,你是我学习的光辉榜样呀!你不是一直在远离人群吗?孔先生朗声大笑起来,笑得竹林乱颤,哈哈,钟期死,伯牙不复弹;郢人死,匠石不复斫;惠施死,庄子不复言。没想到,你居然知我,知我呀。书呆子不简单哩!这么多年过去啦,不知道有多少生灵从我的身边路过,却没有一个人一下子就说出了我心中的隐私呀!我摇了摇头,说,谢谢先生表扬。然后,便处于短暂的失语状态。
一群蚂蚁在我的周遭拖食着饭粒。我四处打量,看到竹林里,零星地散落着一些米粒和饭粒。我知道,这些,都是孔先生,这位热心的山主,为那些隐居在群山之中的动物们准备的食粮。我说,孔先生,你能如此善待生命,真是一位好人。他颇有些动情的说道,谢谢你,孩子,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懂我,这样表扬过我哩。他意味深长地说,其实,你有所不知呀,耶稣虽然宽恕了通奸的妇人,却诅咒不给他果实的无花果树。而我心甘情愿当个山主,也不是为了永远当个好人。因为,我的人生早已离我远去。
我对孔先生的话似懂非懂。柔和,亲切的山景让我平静了许多。花草,鸟雀,被风吹出发型的树林,一切的一切,令我陶醉。我甚至把历史也忘在了一边。和孔先生一起,我似乎成了又一位山主。两位山主,一老一少,在余温犹存的天光中,在竹林深处,或停下脚步,欣赏两只红蜻蜓上下翻飞演绎着自己的爱情。或把落叶和枯竹都藏起来,甚至掩埋起来。然后,缓慢移动笑容,不让秘密泄露。就这样,直到一片竹叶落下来。落下来。听不见声音。就好像那只野兔独自呆了很久,然后离去。
这时,月亮已经温暖的照亮了竹林。在皎洁的月光下,我看到孔先生手里拿着一束被扯得七零八落的月季花,显得怅然若有所失的样子。我问,先生,怎么啦?孔先生说,孩子,等你长大了以后,你也会成为一个文人,你自然就会晓得我为什么会为一朵花伤心。要知道,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一朵花的死亡就是整个世界的死亡。这些听起来不着边际的话,我一点也不觉得滑稽,更不觉得好笑。只是远远的看着孔先生的脸。那张因思想而显得圣洁的脸,离我是如此近,又是如此远。
然而,只是一个转身,我们就已经背对深山的翠竹,明月,回到了村庄。孔先生的情绪陡然发生了变化,一声不吭地,踩着自己散落一地的影子,打开了自己的家门。许多年后,我才渐渐明白,其实,孔先生一直就在两种生活间挣扎,就像一头驴,在两堆柴草间犹豫不决。但是,他没有像驴一样哪堆草都不吃,以至于活活的饿死。他每天都在红尘中潜泳几回,然后,又华丽转身为山主,让灵魂逃离世俗的喧嚣与骚动,实现精神的自我救赎后,享受超然物外的自足,自得,和自乐。
1982年7月10号,高考一结束,我便背着满满的一书包蜡烛头,再次回到了桃花坞。第二天一大早,我牵着我家的大牯牛,到山里去放牛。我没有想到,在桃花山那一片茂密的青梧林中,我再次与孔先生不期而遇。他说,我等你整整一个月啦。我有些困惑,心想,这是为什么呢?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交集呀。见我迷惘的样子,他又说道,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因为这个村里,我觉得只有和你才有话可说。
我问,此话怎讲?他说,两年前的中考结束后,听说你已经达到了师范的分数线,但是你没有听父母的话。你说你要上高中,读大学。父母劝你,说上师范,先端个铁饭碗,不是很好吗?而你执意要上高中。父亲说,一定能考上大学吗?你说,考不上就去浪迹天涯。果然,高考结束后,你背了满满的一书包蜡烛头,说明你为了彻底逃离此在的生活,一直在努力着。他指着一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树问我,知道这是什么树吗?我说,是青梧吧?他说,这是我最爱的一种树,寒螿爱碧草,鸣凤栖青梧呀!
正当我们聊得很起劲的时候,父亲走了过来。他显得很生气,说,你怎么和山主在一起?赶紧跟我回家。回到家后,我问父亲,怎么村子里的人都不理睬孔先生?父亲说,这姓孔的,是一个坏分子,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我说,爸爸,你怎么能随便给别人贴标签?父亲说,伢子,你可知道,这山主呀,在解放前,曾经是一个私塾先生。国文底子很深厚的。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安排他到公社中学去教书。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工作,不晓得什么原因,他就是不愿意。你说,这头脑不是进水了吗?我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怎么能因为他的选择就说他是一个坏人呢?
父亲说,更为离谱的是,1946年夏天,两个受伤的新四军战士,躲到了桃花坞。山主懂点中医,为他们熬药疗伤。不久,两个战士就康复了,吵着闹着要回前线。孔先生却劝他们,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所有的生命都是生命,都值得敬重。他建议两个战士不要再打仗了,希望他们能够回家种田。两个战士不同意。他又说,如果不同意他就到国民政府去举报。一夜过后,两个新四军战士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是孔先生把他们出卖了。
我说,但是,也没有任何证据呀!父亲说,那还要啥证据?文化大革命中,山主的罪可受得齐腰深呀!他被打成了四类分子,红卫兵隔三岔五的把他捉来批斗一顿。他始终不认罪,所以,总是被打得皮开肉绽。后来,实在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他又自己花钱,去找这两个战士。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打听到两个战士的消息。好在,两个战士都在南京,都是师级干部。他们亲自来到桃花坞,证明孔先生不但没有出卖他们,而是花了很多钱,为他们治伤,又尊重他们的意愿,让他们重返前线。他们还说要把孔先生一家带到南京,给他们安排工作。但姓孔的,就是一个十足的大呆子,他婉言谢绝了两位首长的美意,他说,还是乡村好。他要一辈子就留在这桃花坞。伢子,你说,这不是典型的疯子的行径吗?
我没有再说什么,告别了父亲,拉着我家的老牯牛,到山里去寻找孔先生,这位我愈发敬重的山主了。我想,我应该懂得了孔先生。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果然,在桃花溪的拐弯处,我找到了孔先生。他盘腿坐在水边的一块古老的岩石上,宛如禅坐的僧人。溪水像语录,一闪一闪。水草,漫不经心地传递着潮湿和微光。似乎有一座永远的戏台,在上演着人间百态,在喧闹着人情冷暖。而孔先生,一动不动。
孔先生招呼我,要我也坐到石头上去。他说,坐上来,把眼睛闭上,在内心里看看天空,我希望你能够看出来哪一片古老的浮云背后潜藏着月亮。你把月亮喊出来。他说,这是一种浸入一切充满一切的情感,可以粉碎一切邪恶和污浊。孔先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已经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当我们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早已繁星满天。我家的老牯牛躺在岩石下面,一会儿端详着我俩,一会儿又凝视着漫天星斗。突然,一声吼叫打破了这亘古的宁静。父亲站立在我们跟前。我们赶紧从岩石上站了起来。父亲的态度很不友善。这么晚了,你们在干什么?孔先生说,已经七十年啦,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从此以后,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一个七十多岁的私塾先生,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那是高考结束后的漫长的暑假,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直在路上。进山放牛就成了我唯一的可做的事情。这样,更多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在山中漫步。空山不见人。只见众花盛开,众草葳蕤。还有去年或者前年或者许多年前某场大雪压断的几根树枝。桃花寺里也看不见人,只见枯败的一角屋檐,和静寂中一瞬间喷射出来的恍惚,以及大团大团的虚无。
又是一个众星闪烁的夜晚。吃过晚饭后,我独自一人到山里散步,在半山腰的银杏树下与孔先生不期而遇。他说,你婶子和孩子不在家,欢迎到我家去参观。我说,好呀。因为,虽然和孔先生是隔壁邻居,但是,孔先生不欢迎任何人到他家去,所以,村里人,包括我在内,居然没有人登过他的家门。在他的引领下,在满天繁星温情的注视下,我来到了咫尺之遥的孔先生的家。
这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子,前排是四间房子,有厨房,卫生间(桃花坞唯一的坐落于家中的卫生间),储藏室(储藏粮食以及其他农具),牛棚等,中间是一个面积不大的水塘(桃花坞唯一的坐落于院子里面的水塘),在熠熠星光的照射下,但见桃红柳绿,众花飘香,环境幽雅。后排是五间房子,有主卧室,三个副卧室,还有一间书房(桃花坞独一无二的书房)。我们径自来到孔先生的书房。孔先生说,我的书房任何人都不准进,只对你一个人开放。我连声说,谢谢,谢谢!大致浏览了一下,古今中外各个年代的名著应有尽有。特别是,还有两排线装书。孔先生说,等我驾鹤西去以后,这些书都属于你啦。我赶紧说,谢谢,谢谢先生!
然后,我们坐在水塘边的石凳子上。清风拂面,水波不兴。我却装了一肚子的疑问。我问,孔老师,你在院子里挖了这么大的水塘,又栽了这么多的树,不担心家里会潮湿吗?孔先生说,冬子,我给你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吧。许多年前的事啦,那时,我已经三十多岁。男大当婚。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中意的人。后来,小薇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是跟随他的家人搬到桃花坞的。每天黄昏,都见她拿着一本书,坐在河湾边的那块大石头上。在农村,难得一见这么喜欢读书的女孩子呀!久而久之,我们就产生了爱情。我们的爱情也遭到了她家人的强烈反对。因为,在村里人的印象中,我只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穷酸秀才。但是,我们只是热爱读书,而且因志趣相投,彼此深爱,这有错吗?后来,冲破重重阻力,我们还是走到了一起。我们自己设计,制造了这座四合院子。我们幸福而知足的生活着。她说,我们至少要生三个孩子。因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嘛。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她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后背上长了一个大疖子,怎么治也治不好,最后,带着我们的孩子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以后,我心灰意冷,再也无心打理我们这座花园里的草木花朵。直到你婶子的出现。你婶子一个字都不识,但是热情,大方,勤劳。她无法走进我的内心世界。我只是需要一个女人。尽管陆陆续续我们有了三个孩子,但是,只有在书的世界里,只有在山林中云游,我才能找到我的幸福,我的快乐,我的灵魂才能翻身得解放呀!
我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孔先生。他早已泪水潸然,在星光的印照下,他显得如此苍老。我没有想到,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内心深处还铭记着年轻时的那个凄美的故事。但是,我自己朝自己点了点头,我想,我已经听懂了他的故事。后来的许多天里,背着父母和村人,我们一如既往的到山里放牛。他在山路上,在溪水边,在树林里,洒下不少从家里带来的米粒和饭粒。他说,希望这些食物能够帮上那些处于饥饿状态的芸芸众生,他说,万物皆有灵呀,要敬畏所有的生命。
而我,也从此开始把关注的目光,投向山林里,投向那些盛开的紫色,或红色的花朵,它们在我们每天都经过的山路边,任性的开放着。我一直都没在意,它们究竟是哪一天开的,到底是昨天,是前天,还是很久很久以前。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义无反顾的把目光投向别处,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这一朵小小的花,花蕊中浅浅的微笑,在夏日里认命般的宁静,以及宁静中藏而不露的忧伤和疼痛。
那天晚上,父亲从公社邮政所带回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很高兴,我毕竟是桃花坞解放以后出的第一个大学生。那天晚上,父亲和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喝了不少酒。酒宴散去,父亲轰然入睡。婶子帮我母亲收拾残羹冷炙。我拿了通知书,来到孔先生家。他一个人睡在书房里。看上去,它是如此老迈,羸弱,我的心里一阵疼痛。
他说,恭喜你呀,冬子。他的两眼望着窗外,星光灿烂,老柳树依旧在这个夜晚顾盼生辉。似乎我并没有坐在他的床前。他呢喃低语道,年轻真好呀!转眼间,似乎从量变突然就发生了质变,他的脸变得这样黯淡,这样衰老。可是,可是,青春一去就不再回来了呀!他呢喃自语。
我端详着他,我的孔先生,我们的山主。灰白的头发,土灰色的脸,牙齿尽失,眸星坠落,瘦骨嶙峋。而且,我清楚的看到,死神的阴影已经爬上了那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他把目光转向我,看见我泪眼婆娑,挣扎着支起身子。他有气无力的说,坐到床上来。我走过去,坐在被子上。他看着我展开的鲜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文人。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注视着孔先生书房的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门,在今夜的黑暗里敞开着。门外面,拥挤着只有我才能看得见的黑魆魆的叹息。
半年以后,我回到老家过春节。可是再也见不到孔先生了。他在我上大学后的第三个月,就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婶子找到我,说孔先生临走时一再嘱咐,让家人把他的藏书送给我。每天阅读着孔先生的藏书,我觉得他并没有离开我。于是,我不止一次到我们曾经流连忘返的深山之中,溪水之畔,去散步,去吟诵,去希冀他的出现。可是,没有,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是我,成了山主。似乎,我成了孔先生的唯一的传人。
而我,找遍了山里的每一块岩石,每一棵树木,每一朵花,却没有找到孔先生,那位另类的山主的任何一个遗物。包括一朵微笑,或者一滴眼泪,或者一声叹息。没有。什么都没有。似乎,孔先生从来就没有来过这村庄,这山林,这世界。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或曰,我的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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