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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坚硬的母亲

2020-09-17抒情散文青衫子
我喜欢母亲是柔软的,就像巴赫《圣母颂》讲述的那样。然而母亲不是圣母,她是坚硬的,实在的,就像站在冬天旷野里的一棵树。母亲的春天是从18岁开始的,那一年,她嫁给了父亲。19岁上有了第一个孩子,25岁上成为有了三个儿子的女人。作为一棵树,母亲的

  我喜欢母亲是柔软的,就像巴赫《圣母颂》讲述的那样。然而母亲不是圣母,她是坚硬的,实在的,就像站在冬天旷野里的一棵树。   母亲的春天是从18岁开始的,那一年,她嫁给了父亲。19岁上有了第一个孩子,25岁上成为有了三个儿子的女人。作为一棵树,母亲的生命枝叶繁茂。在我看来,一个女子在经历婚嫁生育之后,母性会如水流淌,形成一条河,整个人会因此变得柔软。可是我发现母亲似乎不是,目光不是,腰身不是,一双粗大的手也不是。   我看到母亲右手虚握,吐口唾沫,两手搓一下,握起锨把,用力蹬下去,掘起一锨土,扔到远处,额头浸出汗水,呼吸变得粗重。无疑,母亲是能干的,像父亲一样,干起活儿来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村里人管这种狠劲儿叫作“欺”,管这种人叫作“欺鳖”。我猜想,是“欺鳖”削减了母亲骨子里的柔软成分,让她变得坚硬如铁。   我看到小我三岁的弟弟被母亲连拖带拽到大门外,母亲有力的虎口像两只铁钳,令弟弟肉乎的脸整个变了形,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在母亲鹰一样的目光下,弟弟像一只吓瘫的兔子,被拐着小脚追出来的奶奶救下,搂到怀里,急急叫着,小儿小儿,快说不哭了!奶奶边说边用眼剜母亲,埋怨母亲的狠。类似场景让自己对母亲的狠劲儿憎恶有加,一种反叛的力量慢慢蓄积,直指母亲的坚硬。这加剧了自己与母亲之间的距离。   如果母亲能有一个女儿,她的性情或许会变得柔软些。   母亲身为女人,骨子里重男轻女。在她看来,如果自己是男儿身,亲爹一定不舍得把她送人。如果自己生的是仨闺女,公婆一定不会拿自己当人。她把自己生了仨儿子看作一种成就,借此巩固自己的地位。儿子们一天天长大,这种成就感与日俱增。她说自己的小儿子还没扁担高就能挑水了,——虽然是半桶,换成小丫头肯定不行。   如果母亲不是从小死了娘,没有被送人,或许她的性子不会这样烈。   母亲兄弟姊妹五个,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她最小。我见过母亲的父亲,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儿,穿一身深色裤褂,佝偻着身子,提一只旧皮革包来我们家走亲戚。从血缘上说,他是我的亲姥爷,可是我和他一点儿也亲近不起来。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与母亲有关。   我能体会母亲的感觉,那是一种对被遗弃的深深恨意。   有一年,村里淹死一个小男孩儿,叫彦峰,和我同岁,我们俩长得有几分像。有一次,我随母亲去地里拔草,彦峰的母亲也在,逗我说让我跟着她家,供我上学,长大了给我娶媳妇。我很反感,辨不清这话有几分真假,心里已然起了怒。因为我曾听母亲说过,弟弟刚生下来时,有人曾想用女儿把弟弟换走,被爷爷拒绝。母亲笑着说,去吧,到那里吃得好,穿得好,怎么着也比在咱家享福。我气得大哭,手中的镰刀扔得老远。第一次,我对母亲起了恨意,像一块石头,冰冷坚硬,无可化解。   1960年母亲12岁,跟着村里人步行去二十里外的张官店赶集,希望找在那里做工的伯父吃顿饱饭,结果失望而归。在母亲的讲述中,我看到一个瘪肚的小丫头,腾云驾雾,脚不沾地儿,被大人拖拽回来,倒在炕上一觉睡了两整天。我想像着母亲一身尘土饥肠辘辘的样子,想像着她从昏睡中醒来时的情景,我不知道母亲当时想了什么,有没有体力想,有没有体力恨,会恨谁。   母亲跟大娘睡。12岁的母亲抱着罐子去村集体伙房打她和大娘两个人的饭。负责打饭的爷爷以大娘没去伙房帮厨之故刁难,说不干活还吃什么饭。母亲气冲冲地回家把罐子摔了,叫着我爷爷的名字说人家不打给!说不干活还吃什么饭!大娘气坏了,领着母亲找到爷爷一通闹。我想像着母亲小小年纪摔罐子的样子,想像着她气鼓鼓的神态,笑过之后悲从心来。还好,母亲活过来了。   母亲说,对于和父亲的这门亲事,爷爷不同意,既瞧不上母亲这个人,也瞧不上母亲的家庭。对于这两种瞧不上,母亲没细说,我也没细问,总之最后亲事成了。我以为母亲会怨恨爷爷,奇怪的是,母亲说她一点也不恨,说爷爷是当家人,一碗水端得平,过日子会计划,这像是一种功,抵了爷爷曾经的过。   母亲过门之后,上有公婆,下有小姑子,一家人勺子碰锅沿是常有的事,好在有爷爷主持公道,这让母亲没感觉自己受太多外待。在母亲看来,一家五口人,她和父亲近,奶奶和姑近,爷爷中立,形成某种平衡。有一次,母亲的坚硬终于打破了这种平衡,爷爷暴跳如雷,喊着父亲的小名,说把这个熊娘们儿打出去,打死我偿命!对于这件事的讲述,父亲和母亲各有版本,父亲的版本更接近事实真相,他讲述的重点在于说明母亲脾气坏,爷爷的脾气大。对此母亲未作任何辩解,像是承认自己的坏脾气,信服于爷爷的脾气大。母亲说,爷爷讲理,似乎在说明,自己服的不是脾气大,而是理。   爷爷去世之后,再没有人能降得住母亲,在母亲的坚硬面前,一家人沉默,妥协,躲避。还能怎样呢,一家人使不得志气。   后来,母亲做了婆婆,有了三房儿媳。继而有了孙女孙子,当了奶奶。这让她的坚硬得以缓解。   弟弟结婚那年,嫂子得病死了,撇下一个8岁女儿,这给母亲以致命打击。病房里,母亲叫着侄女的小名说,孩子,来看看你妈,叫叫你妈。侄女呆呆地看着,吓得不敢出声。母亲搂着侄女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我想,母亲当时一定是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从小没了娘。母亲搂着侄女,其实是搂着自己。   母亲在炕上躺了好几天,人整个老了许多。她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大白狗,然后就吓醒了。哥哥嫂子同岁,都属狗。母亲不清楚这个梦是什么意思,这让她陷入恐惧之中,她检讨自己,不清楚自己到底作了什么孽,让这种灾难降临到自己的大儿子身上。她对自己的大儿子不满意,不喜欢他的懦弱,可是这种不喜欢随着这场灾难在大儿子身上的降临而被化解,她带着哭音叫着躺在炕上神情麻木的哥哥的小名,劝他想开点儿,起来吃点饭。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的坚硬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那些裹在她身上的甲壳纷纷散落,露出她的本来面目,可怜,无奈,无力,恐惧。在这场变故面前,母亲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恨谁,不知道骂谁,不知道朝谁用力,她找不到对手,那个对手化成一只大白狗,在梦里闪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轻而易举地将母亲打败了。在这种虚无的对手面前,母亲的好强变成了葬礼上纸牛的两只角,在一片火光中消失了。   母亲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这场败局让母亲颜面尽失,开始否定自己。曾经,她以自己的能干为荣,以自己有三个儿子为荣,以自己的一个儿子离开坷垃地吃上公家饭为荣。可是忽然发现,这些所谓的荣,这些自己以为的力量在这场败局中丝毫起不到任何作用,打不过一只虚幻的狗。更为可怕的是,她不知道那只狗躲在哪里,是不是放过了自己,放过了自己的大儿子,自己怎样做才能驱散那只狗带来的阴影。她不知道那只狗会化成什么,会变成谁的样子和自己过不去,会以什么样的手段来考验自己的耐性。她变得隐忍,委屈求全。她似乎懂得,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铁,不是石头,不是它们的坚硬和冰冷,而是别的。依照她的见识,她表达不出来,可是她知道,那种强大有力一定存在着,以某种方式。   冬深了,外面起了霜,树上一身白,疏落,洁净,安祥。巴赫的《圣母颂》在耳边回响,向这个世界讲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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