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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雪鸿洞

2020-09-17抒情散文薛暮冬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24 编辑

那是一场梦。一场我自己制造的梦。在梦中,我诗意的栖居在一座古老的山洞里。这座山洞,我将之命名为雪鸿洞。洞中的景色可谓别有洞天,形形色色的钟乳石个个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24 编辑 <br /><br /> 那是一场梦。一场我自己制造的梦。在梦中,我诗意的栖居在一座古老的山洞里。这座山洞,我将之命名为雪鸿洞。洞中的景色可谓别有洞天,形形色色的钟乳石个个奇形怪状,栩栩如生。洞中蒙蒙的水气呈现出淡淡的青色,幽静缥缈,如梦如幻。我独自一人隐居其中。读书弹琴,冷暖自知。许多年啦,我沦陷于这场原创的梦境中无力自拔。有时,我独自漂浮在洞中深不可测的地下湖中。湖光,山色,清风,水波,簇拥着我,或曰,绑架着我。水,苍黛色的湖水,一望无际。无始无终。水下总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企图把我往水底拽。我没有沉沦。我已经掌握了水上漂这一门古老的记忆。从此,我不会溺水。更不会被水淹死。我奖励给自己一朵微笑。
是的,那是一场梦。那场梦在我生命的不同阶段反复出现。是梦,就必须醒来。每一次醒来,我的床头都会摊开一本诗集。然后,我回到了现实人生。于是,我开始自言自语,所有的听众只有我一个人。我仿佛看到,在我们之间,始终有些胆怯的光悄然滑过。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某种危险的隧道。偶尔,我想喊叫一些什么,却总有些呼唤强忍着不发出声来。我常常傻傻的想,如果我们像动物那样对痛苦缺少记忆,对未来没有恐惧,那么该有多少幸福的事情如期发生。更多的时候,我依旧躺在床上,回味着这场白日梦。思索着这场梦究竟隐含了怎样的寓意。
但是,那一次,那一个没有阳光,也没有月光的下午,做完了这个毫无创意的梦以后,我还是毅然决然的走出了家门。在不远处的远方,那棵非著名的歪脖子枣树下,那个形迹可疑的妇人似乎等我已经等了好多年。那是一个中年女性。岁月并没有彻底没收她全部的激情,和风骚。我们面对面。我们相视不笑。寂静的村庄,藏匿着巨大的空旷。背对青草环绕的篱笆,我感觉到她内心的起伏不定。我没有把这一切指证出来。我听到她似乎在唱歌。看到我,她似笑非笑地诘问我,人啊人,你早就两手空空,还能拿什么继续挥霍?
我没有说话,既没有哭,更没有笑,只是径自走到她身边,她也就顺势挽起了我的手。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一定是一幅经典的颠扑不破的画面。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两个人素昧平生,却相依为命似的,在接下来的时光里,结伴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山路是凉的,如同妇人偶或刮起的秋风,令我心旌摇曳。我甚至还为自己暗自庆幸。在有生的这一天,有了一场艳遇。有了一些故事。我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妇人其实背负着众多的亡灵,虽然一点重量也没有。她却早已被压垮。她有时在手帕里吐血,有时在天空里画一朵梅花。而我却浑然不知。而我却乐在其中。而我却觉得其乐无穷。
是的,就因为我太轻信。或曰,太单纯。我把我刚刚做的那个梦讲给她听。他惊喜地说,雪鸿洞,我知道呀,就在山那边。我说,太好啦,你带我去找。是的,我就是想找雪鸿洞。在人间世做了几十年的梦啦,真没有想到,雪鸿洞还真的存在,而且还离我不远。她还告诉我,这雪鸿洞呀,名气可大啦。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曾经在洞里藏兵十万;日本鬼子占领南京期间,山洞曾经收留了两千多名跑反的难民;文化大革命期间,这座山洞有几十位右派分子在这里躲藏,一直到被平反的那一天。所以,雪鸿洞不啻为世外桃源。这令我对这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山洞更加心驰神往。
现在,机会终于如期而至。于是,立即开始憧憬,在现实中,在当下,我和她,手拉手,肩并肩,深入到雪鸿洞的更深处。渴了,喝几口洞里的水;饿了,吃几口洞里的麦饭石;累了,歇息在洞里的钟乳石上。甚至,我邂逅了常年生活在洞里的娃娃鱼,我喜欢他像娃娃一样的唱歌,跳舞,乃至哭泣。甚至,我认识了在洞里呆了一辈子的大蟒蛇,它说它不敢翻身,它一翻身人间就要发生强烈地震。在洞中,我坚信,一只蝙蝠不会离开自己的故土,也就是生之养之的洞穴。如果是一群,我相信,它们就是我过往和将来的亲人。所以,我很幸运,在这个下午,我遇见了她,那个宣扬一定能带我走进雪鸿洞的妇人。
她是一个按摩女。她活跃于足浴中心,洗浴中心,以及发廊。她的手艺相当不错。她的名气也很大。这里,既有好名声,又有坏名声。在公共场合,谁都不愿搭理她。私密场所,那又另当别论啦。当我看到她形单影只,独自倚靠在小区歪脖子枣树上的时候,我根本没打算同她说话。但是,有一双神秘的手,硬把我拉到了她的身边。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不仅跟她说想去雪鸿洞看看,还讨好似的邀请她与我一道前行。对了,她的网名叫做小辣椒。我们在微信上,和QQ上聊过几回。仅此而已。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很大方,很爽快的答应了我的请求。
关于神秘的雪鸿洞,小辣椒是这样跟我说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她只有四五岁。父亲和母亲都是医生。因为给党提意见,双双被打成了右派。他们不想三天两头被批斗,于是,就和其它五家被打成右派的同事一起,隐居到了雪鸿洞。那时的雪鸿洞,很荒凉,很破败,蚊子多,虫子多,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但是,右派分子能有选择的余地吗?既来之则安之。好在,洞很大,而且很深。六家人,一家一部分山洞。大家刻意经营。不久,就把雪鸿洞经营的如同神仙洞府。大家在山洞里,简单,却快乐,满足的生活着。小辣椒说,她也许多年没有进洞了。我说,我们一起去访古探幽吧。
这是春天。这是江淮之间再版的春天。在那个叫做红花湖的湿地公园里,一群鸟站立在青春期的芦苇上,芦苇显得手忙脚乱,在风中乱颤。而一只野鸭,为了爱情,不断地呼喊,类似于春天的奏鸣。而一对鸳鸯刚刚还在水面上宁静地向这个世界示爱,突然不管不顾的奔跑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慌乱的春天。小辣椒在慌乱的风中折断了一根年少的柳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如何将之制作成羌笛。只有受惊的芦苇,为面容哽咽的野鸭,收留它不曾落下的泪水。只有在梦中仍然健步如飞的我,突然摸到了头顶上,那么多年来一直拂之不去的声色的灰烬。而小辣椒流连在一片油菜花的中央,她先是像只蜜蜂,夸张地嗅着花蜜,嗅着嗅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显然,小辣椒早已把雪鸿洞忘得一干二净。而且,还哭得如此伤心。她说,只要打这里路过,她就有一大堆的眼泪准备就绪。她让我随着她走过田埂,走过湿地公园,走过小桥,走过马路,看起来,都是荒无人烟的地方。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当我的眼睛习惯于光明背后的黑暗后,我清清楚楚的看到,我们身前身后,参差不齐的阴影熙熙攘攘,我们头顶的天空,也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我俩其实就是奔突在一条到处都是黑影的长长的过道里。而她却浑然不知。她只是大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我,你干过什么对不起你父母的事情吗?我选择了沉默。她忽然再度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回头看着那片渐行渐远的芦苇地。我爸我妈埋在湿地公园里,我却把地卖了,现在连老坟都没了,我他妈的还是人吗?
没有想到,这也是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呀!怪不得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行走在阴影幢幢的时光隧道里。但是,此时此刻,我只惦念着我的雪鸿洞。转眼间,我们已经登上了一座小山。芳草萋萋。莺歌燕舞。流水潺潺。众花盛开。小辣椒舒展身子,躺在芳草地上。妩媚。性感。突然有人或者别的什么,温暖,赤裸,在我的骨骼内蠕动。而且再三踮起脚尖,站在地平线上眺望。是的,恍恍惚惚中。我似乎看到一只红色的小鸟,在茂密的丛林深处饮水,歌唱。是的,一段瘦弱而羞涩的爱,一段又一段的阶梯,通向不远处的远方。她依旧红润如同红苹果般的两颊,当我们吻别时我曾经吻过。
那时,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疯啦。后来我就不这样认为了。草丛深处有着如此光彩,我可能就是幸福的化身。而且,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遥远的世界,只好听从了命运的安排。我继续躺在草地上。而她,转眼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也许,她正躲在几百米的高空里,躲藏在云端,躲藏在神灵的背后。在那里,我既追不上她,也看不到她,连我的话语也传不到她的耳畔。当然,她没有消失。她暂时也不可能消失。在我左等右等,等不来她的时候,她却抱着一大束野花,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时,我真想把她塞进我的脑袋,并从她身上将我挤出来。我不知道那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她却满脸微笑,好看吗?我说,好看!只是我们不去雪鸿洞了吗?她说,这不正在去的路上吗?那是多么诡异的一天。我莫名其妙的要去雪鸿洞。却和一个按摩女搅和在一起。而且,一路上,她就像一个话妈似的,一直在喋喋不休。
好在,我们进入了一个拆了一半的村庄。听说这个村庄叫半山村。听说这里要修环山公路。小辣椒径自进入一座拆了三分之一的人家。然后,便听到了她尖利的声音。然后,便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将她往外推。那个男人应该和她很熟。她在大声辩驳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我正在欣赏一股山泉从废墟下面喷薄而出。她声嘶力竭地斥责了那男人,然后碎步跑到了我的身边。似乎,在这个阴到多云的日子,我成了她值得信赖的男人。她愤愤不平的说道,妈的,我一点都不嫌弃他,他反而嫌弃我来啦。我有些不解的问她,那个男人嫌弃你什么呀?她迟疑了一会,又絮叨起来,你耳朵聋吧?我是说我不嫌弃他,他有白血病,你晓得,白血病也不会传染。所以,我不嫌弃他是有道理的。
这实在是一个充满悖论的人间世!懒得跟她多说一句话的男人绝尘而去。我却盘桓在她的周遭。难道仅仅是为了探访雪鸿洞?她还在自言自语。我走的那天我就明白,我再也回不到村庄啦。那时,晚霞把我全身染得通红。半边天都被染成血红色啦。我一句话不说,把这座村庄抛在身后。是的,你也看到了,就是刚才的那个村庄。那个男人其实就是我的丈夫。曾经,我是多么爱这个村庄,因为村庄里有他在;现在,我是多么恨这个村庄,因为村庄里有他在。我不止一次发誓,我不会再回去了,我不会再回去啦!说到这里,她发出了一声冗长的叹息,唉,凭什么,他们把我赶出了村庄,凭什么呀!
就这样磨磨蹭蹭的,时间顺着她嘴里喷出的泡沫随风而逝了。下午的时光不知是走了一半,还是来了一半,黄昏已经近在咫尺。一只猫头鹰的叫声刮破了古老的宁静。清风徐来。在它们后面,抑或前面,坟墓被整齐的排成排。那里,被制造成公墓。我不知道,多久以后,这种秩序会被打乱。那只快乐的麻雀,唧唧喳喳的,对于自己有没有得病,得了什么病,一点都不知情。它只看到,在那棵树下,锋利的青草不止一次割伤过它的歌声。然后,一切从圆满中破碎。病了的夕阳奄奄一息。那么多暴力的手捏死一朵盛开的玫瑰。我们都中了巫术,饱受折磨。哪里有世外桃源?哪里有雪鸿洞?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是骗我的,她一直在骗我。而且,她的谎言如此绚烂,比一排排惊人的燃烧的玫瑰花,或是海棠花还要绚烂。只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辛辛苦苦骗我这一遭,究竟是图什么?是呀,她也满腔怒火的质问我,如同蒙受了不白之冤,我骗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在那摇摆的树枝上,叶子发出一声悠徐的银色的呜咽。然后,她转到我身后,搂着我的脖子,用她依旧坚挺的乳房摩挲着我的后背,深沉的说,我确实是骗你的,我是七零后的,我从来没有去过什么雪鸿洞。忽然,她低声哭泣起来,我才是得了白血病的人,可是,白血病也不互相传染。我就弄不懂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理睬我!
许多天以后,我依旧记得小辣椒的哭声,和感慨。人活着就是在每时每刻毁灭我们的世界。通过她的哭诉,我进一步弄清楚了她的身世。她原来是肉联厂的团委干部。年青,漂亮,大方,泼辣。然后嫁给了纺机厂的一位大学生。曾经,这两个单位经济效益是多么好,两个人在朋友家人面前是多么风光呀!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这两个厂次第倒闭,夫妻俩先后下岗。小辣椒先后开过歌厅,发廊,足疗店,也在洗浴中心当过主管,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她也不止一次出台。因为那样赚得钱更多。丈夫也打了多份工,甚至在建筑工地上拎过泥桶。然而,上有老下有小,总是入不敷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辣椒也染上了白血病。
也不知道是谁把她的病张扬出去了,大家都说她的病会传染。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被人毫不客气地轰出来。现在她被丈夫和儿子扫地出门,形单影只,就想找个人说说话。于是,她邂逅了我。于是,她欺骗了我。真的,没有什么企图,她说,只想跟你说说话。她说,你一看就是一个好人,如果我真的寸步难行了,你一定会背着我走的。她眼泪汪汪的望着我,至于这一下午的行程,就算没有遇见你,我自己也会走一趟的。先到母亲已经不存在的坟地上看一看,再去看看我的丈夫,我的儿子。我确实没有脸见他们,但是,我真的成天到晚都在想念着他们呀!特别是儿子,今年上高三,关键时刻呀!她苦笑着说,不过,我现在病发作了,一步也走不动,骗你也骗不下去了。
苍天为证,大地为证,其实,我对小辣椒始终充满怀疑。然而,她患上了白血病的信息,对于我来说,无疑就是晴天霹雳。我不再去想什么雪鸿洞啦,我只是大张着嘴,让灵魂出去,让恶心出去,让体内可能挤满了的白血病毒出去。也许,它们,就真的,这样走了?抑或,从此,在我体内潜伏了下来。然后,择机发作,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于是,我什么话也不说,我内心的痛苦要以公斤来计算,却只能采取狂奔的方式来化解。我的春天,厄运就这样悄然降临。青春的死亡,紧接着肉体的死亡,它们僵硬的翅膀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挫伤了我所有有生的日子,它们的阴影是打翻的牛奶,世界为之哭泣。是的,绿色的原野上,羊群仍旧像报纸一样在燃烧,我裸足狂奔,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小辣椒依旧站立在春天的中央。乍暖还寒,世界静止,她一直在一言不发的看着我渐行渐远,以至于从她的世界永远消失。
两个多月后的一个黄昏,鬼使神差地,独自一人,我竟然不知不觉的来到了半山村。村庄已经拆了三分之二。我没有想到,猛一抬头,我已经站在了小辣椒家门口。这里,几乎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到处杂草丛生,蚊蝇乱飞。而在堆满了垃圾的院子中央,茁长着几株野生的油菜花。定睛细看,我居然又看见了她,那个令我永世难忘的小辣椒。只是当下的她,几乎已经没有了人的模样,衣不蔽体,瘦骨嶙峋,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身上,就像是照在鬼魂的身上。她躺在一把快要塌陷的躺椅上,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空空的天空发呆。肉体却一动不动。几只苍蝇越过油菜花,又越过杂草,在她的头顶一边呻吟着,一边逗引着她。然而,无论她怎么怒火中烧,她也再也力气驱赶它们啦。是的,她眼看着就快要不行啦。她马上就要死了;她剩下的人间光阴,已经屈指可数。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从春天到冬天,我也进过大江南北的不少洞穴。凤阳的韭山洞,桐庐的瑶琳洞,密县的雪花洞。行走于这些古老的洞穴里,有时猛一抬头,偶或能看见小辣椒,她就伫立在古老的钟乳石下面,依旧形迹可疑,依旧焦躁地东张西望,依旧急吼吼地似乎是还在想找人说话。我知道,这是幻觉。但是,我多么希望这幻觉能够把我重新带回那个遥远的下午,让我和小辣椒再去寻找雪鸿洞。然后,当我们疲惫不堪的时候,我们可以躺下来,躺在春日夕阳小小的火焰下面。然后,我们不再继续,也不能返回。我们已经来到终点。我们轻声告诉自己,在那场洞穿我们灵魂的最后的寒流里,我们已经爱上那个成为我们自己的人。这个人,就像阿赫玛托娃所说的那样,他竟与寂静化为一体,他先是告辞,后又慨然留下,至死也要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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