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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落雨之前曾落雪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阳光的味道很寡淡,仿佛一杯茶从夏天泡到秋天、又从秋天泡到冬天。因为几同白水,也便无需继续加水。现在,茶叶是茶叶,水是水。    如寡淡的阳光那样的东西除了用唇齿品尝,确乎也是可以用眼睛看、用心去感受的。    每一条街巷都有犀利的风在吹,仿

  阳光的味道很寡淡,仿佛一杯茶从夏天泡到秋天、又从秋天泡到冬天。因为几同白水,也便无需继续加水。现在,茶叶是茶叶,水是水。    

如寡淡的阳光那样的东西除了用唇齿品尝,确乎也是可以用眼睛看、用心去感受的。    

每一条街巷都有犀利的风在吹,仿佛乘虚而入来填充寡淡阳光之间无形的缝隙。轻薄的垃圾就漫无目标地乱窜、横飞。开门、关门。垃圾和尘埃依然在外面游荡,阳光还是跟了进来,并且好像找到了暂时的归宿,就在书桌和书本上无忧无虑地亮起来。那样的阳光似乎一样的淡而无味,似乎那样的无力是因为未被擦净的窗玻璃。当然,寡淡的阳光更像落寞者的脸庞,谈不上笑,也不至于哭,总之毫无生气,宛如一张人脸的铅笔素描,并且是画在白纸上的,看画的人大抵要为画者的技不如人而叹惋不已。    

那张脸庞所关联的背影与身段却是相当窈窕的,作为“君子”的“好逑”没有一点问题。只可惜,问题在于那张脸所透露的内秀与温热却是长久长久的“莫往莫来”,好像不得已回到了极其偏僻极其蛮荒的远古境地,“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寞其无人”,谁又能知道个中趣味呢?不是神话,又怎么会有那么一个冰肌雪骨般冷漠的人呢?给她找一个理由,给她找一条出路,比如“山寺桃花始盛开”,仔细一想也不可能,现在已接近冬至,但有山寺,入山道路也早已拥塞、闭锁,更没有盛开的桃花。再说,那样一个俗世活人无论怎么说怎么也跟“山寺”关联不起来。那么,“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总可以吧,勉强能说得过去吧,但又有“才子佳人”的灰色调嫌疑,雅致和庸俗那么难解难分,令人不舒服、让人看不起。何况,即便真有,也未必让人爱恋到热血沸腾、迷狂到忘乎所以的地步。所以,不论绕多大的圈子最后还得回到原地。    

室内,无所谓热,也无所谓冷,不会绝种的尘埃和垃圾依然游荡在窗外,跟人的心绪一样悲喜不明、忧乐难辨的,归根结底还是等同于未被擦净的窗玻璃。“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现在竟然开始相信,在没有见到那张脸庞之前,从没有过这样无所谓冷、无所谓热的冬天。后来见到了,冬天开始变得极为短暂,记不得究竟下没下雪,一眨眼,又要感喟桃红柳绿了。这样一来日子凌乱不堪,怎么也不能让心稳定在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季节里,至今还是那个深沉的感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变老了,同时发现沙门中人所言的“缘分”那东西靠不住甚至根本就不存在,一概不信,又何足怪。在风中游荡的东西,或者像风一样流荡不息的东西,无序的,偶然的,常变的,无形的,除此之外,无法证明,也就不能妄作推断。    

总之,获得重生一般,现在真的开始持心虚静了。同一张脸,只不过普普通通的一张人脸,并不能统摄世界,更不左右另一个人的身家性命与一生的安宁幸福。过去的执着让蒙昧的心损失惨重,最感到温热可亲的那个冬天照样一去不复返。仿佛真能看清自己的年轮线在一圈一圈地增加,而自己总是被挤到最外一圈的外面,离那个令人心念狂热不已的中心越来越远。    

落雪了。这场浪漫的变故发生在一夜之间。那个夜晚的月亮出奇的大,也出奇的亮,感觉离人也就很近,仿佛真能呼之欲出、弹指即破,那么清纯宁静的夜晚怎么也跟一场落雪联系不起来。然而,一夜落雪的事实已经不可辩驳。雪很薄,雪落地后尚不能算作积雪,充其量也只是雪的符号而已。但毕竟非同以往了,隐隐约约的白色铺天盖地,目之所及豁然开朗异常清晰。披雪的大山也像未曾擦净的窗玻璃,仿佛那些大山原本是洁净而透明的,现在,薄薄的落雪反而将它们覆盖了、遮蔽了、脏污了,好像十分有碍视线亟需擦去——又何须擦呢?阳光出来,或者不出来,白天的热度总能将尘埃一般缥缈的落雪处理妥当的,结果一定会干干净净不留丝毫痕迹。    

那一张脸,就像这雪。    

恍然大悟,以前感到凌乱不堪的日子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今天看上去井然有序,所以,今天终于发现所有微妙的变故都让人经历了一场“处变不惊,坐怀不乱”的严峻磨砺。没有像秋草一样先干枯后倒伏最后流于沆瀣。那么,当初把一个人与神圣联系在一起的想法和做法就是多么多么的没有道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浅薄的玩笑总会导致低级的错误——为什么不让自己做神呢?从落雪到融雪,气温上升才是重要的,但也不必非有显赫的阳光。尘埃和垃圾暂时消停了,虽然有过尘埃和垃圾的地方显得相当脏污,而让人最感脏污的依然是窗玻璃。    

先务正业,余得闲暇,书桌与书本再次明亮起来。    

不必细数时间,外面墙上的电铃会有提示,自己只需在那张似是而非的脸庞和届时来临的冬天景致以外的心灵空间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但无论走多远,都能正常平安地回到原处,然后,透过污迹重重的窗玻璃看远山润湿而爽朗的样子,觉得自己是像神一样审视世界的。这样一想就笑了,真想说,除了自己谁也无法让自己变得愚蠢无比,除了自己谁也无法改变自己进而变得可爱无比。也觉得长期以来颇为关注的那张脸所代表的人也是相当无辜的。毕竟,她也很爱自己,只是,也许对她自己爱得不够、爱得不完美,也便心无旁骛,才那样冷漠、呆滞,如一片孤单的雪不知道将落到哪里。那么,又何求于她能像阳光与风那样自由、自信起来。再说,那种自由与自信在神以外真是来之不易的。    

有手表,有电铃,但发现自己还是习惯了像古人一样观天色测时辰,知道自己下一刻应该做些什么,也知道沙门中人所谓“放下”那件事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做起来并不是太难,这不,毫不费力的,自己已经做到了。再说,放与不放,冬天都会按时来临,窗玻璃上的重重污迹人不去擦永远都在。风中的尘埃,终究会落定的,垃圾自有人去清扫,或者干脆离开垃圾集中堆放之地,没有人会被垃圾活埋。此后的日子,天气将会越来越冷,冷到极点,又会变得温暖起来。其间也许还会下雪,但也会出太阳,还会遇上无法完美地珍爱她自己的人从眼前和窗前走来走去,尤其是现在看来她先前的水灵光鲜和别的水灵光鲜的事物一样也会捉弄人的,并且她先前的水灵光鲜很像灿黄光洁的柿子,好看的确好看,其味却是足够干涩的,干涩到让人的舌头变得僵直、麻木,无所谓味觉,进而认定大凡柿子一类尚未成熟首先酸涩的东西必然等到完全成熟以后才有真正的美丽和真正的魅力。    

爱过一个干涩柿子一样的人,是在一个并无奇迹发生的冬天。现在又是冬天,那种感觉怎么没有了呢?而心中,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庆幸感觉:那个干涩的柿子,当初自己幸亏没有吃!救了别人,又救了自己。    

谁说不是呢,一反常态的雪花远比正常的流水浪漫有诗意,第一眼就看中了她的鹤立鸡群、卓尔不群,看中了她的非同凡响和非凡风韵,觉得那样的反叛和另类极有新意更有生机,更契合自己的狂放不羁为所欲为,更般配自己的目空一切孤高傲物,归根结底还是把她高度艺术化而比作一片雪或一场雪。然而,今天看来,自己犯错了,原来一直跟着她超越了冰冷的雪线往上攀登,最后当然使自己置身于不堪的境地。再三反思,自己水的禀性原本十分珍贵,何必将自己的无形变成适宜别人的有形?何必将自己的自由换取别人热衷的掌中乐趣?真是万幸,下雨了,一场难得的冬雨,自由欢畅痛快淋漓,并且下在那一场冬雪之后。不相信神谕又怎么由得了自己!    

想到这里忽然发现如今自己已经善会做神,做自己的神。    

神的正业还将继续,神的书本和书桌还在发亮,现在的一切都显得顺心顺意。    

雨早停了,天光又亮又白——外面竟然响起清越的滴滴哒哒声来,原来是梧桐树上的雨滴在风中继续落下来。    

一场清新爽朗的冬雨,而此前,确乎下过一场平平淡淡的雪。    


2014-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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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传习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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