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楠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35 编辑 <br /><br />　　 生命楠
　　
　　 文/王克楠
　　我从黔蜀采风归来，梦里梦外全是树。我在大山的深处，认识了那么多闻所未闻的树种，香贵树，倒勾腾，油茶树，黑桃子树，黄金树，蒙子树，卷子树，八粘树，漆树，水杉，柳杉，红头杉……树的品种缤纷杂驳，树的风采千姿百态，在黔蜀人迹难抵的森林里，我一次次地被树震撼，树的生长，树的张扬，树的衰败…..树在我的眼睛里是那么地妖娆，我发现即使是一棵普通的树，竟然有着不同寻常的生命。
　　我在平原出生和长大，邯郸的西部100里就是雄伟的太行山，可是，我只是看见了大山的轮廓，没有看见大山是树的家园。北方的大山冬夏两重天，而南方的大山，南方的树木，得到了更多上天的眷顾，夏天有茂盛，冬天无大衰。黔蜀大山里多云雾，云朵依偎在山头，我就是云里的树，树中的云。我跟着采风团在黔蜀的大山里游走，虽然道路顺畅，为了解树的成长，我更多的时候，是步行在山间小道和林荫道上，被浓重的绿包围。这时，自己的呼吸就是树木的呼吸，自己的脚步就是树的脚步，我真的体会到自己就是“一棵行走的树”。
　　人类的数量越来越庞大，树木的数量却急剧下降，尤其是那些名贵树木，几近濒危，如被誉为江南四大名木的楠、樟、梓、桐即这样，楠木被冠以其首，足见人们对楠木喜爱，楠木是常绿大乔木，历代皇家更将楠木作为御用之材。我自己的笔名起名为“楠”，缘于邯郸日报副刊的一位来自江南的女编辑的建议。我在上高中时在此报纸上发了自己的最初的一首诗歌，上班以后又写稿不止，女编辑说，你的名字“克难”太张扬，还是含蓄一点的好，起个笔名“楠”，如何？出于对编辑老师的尊重，我未加思索就同意了，这个“楠”字一直伴我到现在。我当时不知道，这位女编辑已经为我的生命的进行了一次重要的更新。世间困难不用管它了，最需要的是，像一棵树木好好活着，活出自己的内涵来。楠木的内涵显然被人类所瞩目，楠木特有的质地，被历代帝王所御用。1911年，中国打倒了皇帝，那些隐含在人类心灵里的“帝王梦”依然作祟，依然在破坏着树木，破坏着楠木的生存。
　　楠木之所以濒危，因为它质地优秀。《博物要览》载："楠木有三种，一曰香楠，又名紫楠；二曰金丝楠；三曰水楠。南方者多香楠，木微紫而清香，纹美。"楠木木材优良，具芳香气，硬度适中，弹性好易于加工，很少开裂和反挠，传说楠木水不能浸，蚁不能穴，南方人多用作棺木或牌匾。在我国，帝王的利益超越一切，楠木就理所当然地被皇帝的宫殿建筑之必用，你如果进入北京的故宫游览，到处可以见到楠木的踪迹，当然，宫殿上的楠木不再是活着的楠木，而是楠木的躯体。面对这些“栋梁”的楠木，我是悲哀的。人因为优秀而被嫉妒，而被挤压，而被砍杀，树也是一样的，因为优秀遇到了和人一样被砍杀的命运。
　　当时，采风团从黔北的道真县城出发，历经河口乡、梅江河、阳溪镇。面包车在河口乡的石桥村头停驻，按照既定计划去参观一处民国名人的老宅。我一下车，就被竖立在村口的一棵320年的黑桃子树吸引住了，这棵老树基本和这个村寨同龄，村寨的老一辈人从江西省移民到此地时，这棵老树就在，如今，虽然树心空洞，树头依然郁郁葱葱。有老者说，城里有人出三万元想买走这棵老树，村民开会，无一人赞同，这棵老树就继续留在村口，成为村寨的根。一路同行的作家们都到北面去看老宅子了，独我一人流连在老树周围，一位名字叫邓国平的壮年村民注意到了我，递给我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老树的事情。我不经意地问他，附近有没有楠木树呢？他说，有啊，我们乡的楠木树很多，你看，前面的一棵就是楠木树！
　　我顺着邓国平的手势望去，黑桃子树往北15米的地方有一棵我从没有见过的树。这是一棵树龄约50年，树皮灰白，精致细腻，树叶狭长肥厚，树叶的边缘略微翘起，中间有点凹，可存水，当然这是我的想象，只要风吹来，水就顺叶而下。楠木树是往高处长的，最高可二三十米，而眼前的这棵楠木树只有十几米高，因为没有经过人工的修剪，树腰、树根都有树枝和树叶。我走向前，把身体探过去，轻轻地抚摸和亲吻这些葱绿的树叶，抚摸它的灰白，精致细腻的树干……你，你难道真的是楠木吗？你难道就是几十年前我更名为“楠”的生命的根吗？这棵楠木树就长在路边，树的右面是一大片苞谷地。我几乎停止了呼吸，在这棵楠木树旁伫立，呆滞，幸福来得太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邓国平的家离这里不远，他回家为我准备午餐，留下我一人在楠木树旁遐想……国有国的图腾，人有人的图腾，我的生命的图腾就是一颗树，一棵楠木树。过去，我认为此生此世可能看不到一棵真正的楠木树可是现在这个愿望陡然实现了，好梦成真，于是我在感动的心境里，放飞了自己的人生意识流，从出生在内蒙，到古城邯郸上学工作；从历经人生的坎坷，到品尝文学的幸福……一幕幕，一幅幅纷纷在眼前流动，甚至从树根和树冠看到了自己的前生和来世。树啊，生命里的楠木，我的前生究竟是怎样的人？是蔑视生灵的暴君，还是体恤万物的善者呢？楠木，我见到了你，你见了我没有？一个从北方到南方朝圣的游子，一个人年近花甲而不敢懈怠的写作者呢？
　　我在喃喃自语，我在灵魂出窍。我的思绪随着山涧的云朵游动，随着微风飘逸。想到年轻时曾带着一沓子白纸到武汉东湖写诗，在楚国大地上寻找楚辞的感觉，当时寻到了一块黄色石头，起名为知音石。石头懂得自己的心事，那一周，是生命里最浪漫的岁月。那时候，我还没有笔名，还没有楠木的归属感，但年轻的心是自由的，想飞到哪里就到哪里。有了“楠”的笔名后，我问老师，从哪里可以找到楠木？老师说，楠木是一种高贵的树种，分布在四川、贵州、湖北、湖南一带,它不会不加选择地随意地生长，这和写作一样，你如果太随意了，太附和了，生命就被抽空了。
　　当时，我还不太理解老师讲的话，在很长的时间内，围绕别人这样那样的需要，写文字。我还不太理解写作是需要有根的，是需要对他人的生存产生益处的。在很长的时间内，我只是知道不停地写，不停地选择写作对象，而忽略了被写作对象的生命需要——我所写出的东西，并不是生命所需要的。我的生命远不如一颗树。没有人存在的时候，树就存在着；人来了，树依然给人类带来益处。人在遮暴烈的阳光时候，需要树；人在建造自己的居住地时，需要树；人在固定风沙的时候，也需要树。人的身体需要营养，需要品尝树的果实。可以说，人的所有情感，树都具有，人在豪情万丈的时候，可以去找一棵木棉树或者白杨树；人在缠绵不已的时候，可以去依偎一棵漆树或者柳树；人在苦不堪言需要倾诉的时候，可以去寻一棵苦楝子树…….我呢，我的作品能够达到助人的境界吗？
　　又开始下雨了，毛毛雨，看来传说中的黔地“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是真的。贵州一带即使不下雨，空气的湿度就高，下雨，湿度就更高。我虽然带着雨伞，并没有打开伞，而是和楠木以及楠木旁的其它树木一起淋沐着小雨，一任小雨一颗颗十分亲切地扑打到我的脸颊,十分清爽地钻进我的脖颈。一起来的一位在学校教生物的教师说，楠木对生长的环境很挑剔，需要一定的温度、湿度，甚至对海拔高度也有一定的要求，也只有在海拔1300米左右的亚热带地区才能生长。在没有见到楠木前，我对杨树是崇拜的，认为杨树适应环境的能力强，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杨树都能存活。而楠木这样的树木对环境的要求则比较严格，没有它所需要的环境，宁愿死，绝不屈服。如果把杨树和楠木作比较，哪一种树木更优秀一些呢？过去，我曾经错误地认为楠木这样的树木太娇气，太贵族化，不值得赞赏，但站在楠木树下再次思索这个问题，就有了不同答案：人有人存活的道理，树也有树存活的道理，楠木对环境的要求高，也有自己的道理。要求高，不退而求其次，正是楠木的性格亮点。楠木比我强，我总是能不断地“调整”自己以适应环境，其实，不调整，不妥协，才是做人最根本的东西。
　　正在楠木树下畅想之际，村民邓国平热情地邀请我去他们家喝油茶。油茶是猪油和茶叶炮制而成的，深黄色的茶汤在碗里冒着热气，漂着几朵油花，轻啜一口，芬芳入胃。油茶是当地农民招待客人的礼仪，除了喝茶，还有他们自己做的小吃，我虽然叫不出名字，却知道是真正的绿色食品。热情地邓国平还给我端来一碗糯米饭，米饭里有腊肉片和香葱沫，我甚为感动，我和邓国平一家人素不相识，却因为爱树而受到他们的热情款待，山里人的朴实由此可见一斑。邓国平说，从县里来的小公交车通不到他们这个村寨，能请我到他们家吃饭，真的很高兴。从交谈中，我知晓常会有外地的公司来这一带买树苗，也买成年树，银杏树和楠木是外地的公司的最爱。吃完饭，告别了邓国平一家人，我重新回到那棵路边的楠木树下，想到楠木在当代的处境，那些专门砍伐楠木的公司们，不仅隐隐担忧，贵州的这一带的楠木，由于交通的不便和气候的多雨，保护住了这里的楠木，而其它地方呢？楠木和它的同族，从来没有主动侵犯人类，倒是人类屡屡与树为敌。人类大规模地砍伐树木，树木的居住地在减少，楠木濒临灭绝。面对人类的侵犯，树木从表面上看是逆来顺受，但树木也在为暴虐的人类念咒“树木绝种，人类灭亡”。从物种的产生和消亡来看，人类并不比树木高贵，与树的世界相比，人的世界要诡异虚伪的多，人类一方面虚伪地说要“保护森林”，一方面在砍伐树林时毫不手软。人类在疯狂地攫取利益，争取利益最大化，为了这个最大化，不惜伤害其它有价值的东西……其实，我觉得人类最大的利益是——好好活着。人类如果不让树木好好活着，自己就能活的好吗？
　　我在这棵楠木树边，又为楠木照了几张照片，准备往北去找一同前来的作家们。正在这时，看到邓国平在路口喊我，原来热情的邓国平看出我特别喜欢楠木，就跑到山脚为我挖来一棵楠木苗。这棵小小的楠木苗，虽然高不过一尺，但叶子却像成年楠木的叶子肥硕，在风中轻轻摇摆，楠木苗被一丛青草包裹着，甚是可爱，邓国平说，有这些草和我们这里的土，它容易成活。
　　我颤巍巍地接住了这棵楠木苗，极为崇敬地捧住了自己的生命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