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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2015年3月,我走过一条不寻常的路

2020-09-17叙事散文夏日荷风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32 编辑

                  (一)妈说,一天里父亲只吃了半碗粥、半个包子,包子还是她嚼碎后喂给他的,父亲很没精神。知道妈啥事都是使劲瞒着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32 编辑 <br /><br />                   (一)
  妈说,一天里父亲只吃了半碗粥、半个包子,包子还是她嚼碎后喂给他的,父亲很没精神。
  知道妈啥事都是使劲瞒着我。妈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父亲的状况不怎么好了。
  爱人跟城里二院的专家打了电话询问药方,我拿着一包子药和一小塑料袋烤红薯赶回老家,见父亲正躺在炕上小睡。
  说是小睡,只因为这睡是在白天,妈说父亲这样已经小睡了一天的光景了。
  这也许是和另一个世界离得最近的一种睡吧。我曾见过入殓前的舅父,那时他那张大脸已变成了一个成人的拳头,和现在的父亲一样。那时他瘦小干涸的身体,在白布下逼真的再现着骨感,也和我现在的父亲一样。哎,父亲曾经是一个多么强壮彪悍的人啊,那抡圆的胳膊、瞪大的双眼、贺亮的嗓门曾让我接受过这世界上最严厉的惩罚。父亲那腿、那胳膊,都瘦成麻杆了,都僵硬成铁丝了。靠着父亲辛苦进食所获得的营养,它们都活着、存在着,可却再也不对父亲忠实,无法让父亲站立与行走。父亲就坐和躺了好几年。它们也就跟着闲置了好几年。可它们并不好过,它们的精神一天天颓败,它们的气色一天天枯槁,在这一点上,它们又极其忠实于它们的主人。
  父亲躺在那里,睡着。不知是浅睡还是深睡。不知是安宁的睡还是痛苦的睡。嘴唇微张。没有粗重的喘息。眉、鼻、眼、嘴各自独立着,互不相干地构成着零表情。身子斜侧。腿曲折着,相互交错着一条放在另一条的上面。这两条过于骨感的腿一时半会戳不透妈做的棉裤吧,却一下就戳透了我的心,戳透了我身处的世界,引我隐隐窥视到另一个世界。
                          (二)
  2015年3月15日上午八点。我将终生记住这个时刻。就是从这个时刻起,我生命里某一特质的透明和快乐就永远地消失了,它们和停止了呼吸的父亲一样,将被火化,之后埋进土地,从此与活着的世界彻底地决裂,任凭跳动的心如何地寻觅、捕捉,也永远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
  我该怎么形容那时的心情呢。没有办法形容,因为只要一提及那时,我敲打键盘的双手就会颤抖,我稍稍松弛了一点的心就会发生痉挛。我只是感觉,自那一天之后,一个巨大的黑色阴影就始终追随着我,时间如平铺的沙,日子里如流泻的水,情绪如绝望的土黄色包货纸。心是木的,掐掐,敲敲,没有知觉。心也是凉的,焐焐,烤烤,依然是冷的。吃饭的事情成了天大的累赘和难事,因为嘴是苦的,食物是被胃强烈拒绝着的。
  稍稍有些心思的时候,我唯一想到的事情就是:我没有父亲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地失去一种资格了,永远无法尽一种义务了。我将永远看不到和我脉管里留着相同血液的那个男人了。那是世间唯一一个给我生命且在我生命里打上特殊烙印的男人。那是世间唯一一个打了我骂了我之后我却依旧深深惦记着的男人。或许在别人的眼里他一文不值,可是在我的眼里心间却是一幅巨大的屏障,即便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终日坐着躺着需要人的照顾,可是他只要有着一口气,我心中的那山一样的屏障就还在,我就会感觉我有枝可依。我就会有深深凝视一撮黄土、耐心抚慰一株秧苗的热情,我就觉得那三间破旧的青砖红瓦房有着让我魂牵梦绕的吸力。也许那翘首是累的,是注定让我心焦力竭的,可我却是完整的,是凝聚的,而不是幽灵一样呈散状的,碎末一样四处飘逸着的。也许整个春天我都没心情去聚焦一片花瓣,但我会有无数如聚焦花瓣的专注时光片段去为父亲挑吃食,去青砖红瓦房前的小菜园等待破土而出的种芽。我会一层一层撩拨开压在黄色幼芽上的硬土尕,让它们在一个清晨或是黄昏,轻悄悄地接受春光和春风的抚慰。我的因过度惦念而疲惫的心会和这黄色幼芽一样,借着春天的光和风悄悄地舒展一下,体内的脉管便接通了春天,有了复苏和生长的萌动。
  父亲走了,我再也无缘于菜园里那些黄色的幼芽,再也无法借助于春光和春风,打开体内的温暖通道了。
  我走在三月的土地上。土地一片枯槁。像极我的脸。没有色彩和层次,只有一些弯转着的路,被农人踩得泛白,通向某些我叫出或者叫不出来名的责任田里。我走过的每一条路父亲都走过,而且走过的时间一定比我要久,父亲那时或者肩头扛着镐头,或者赶着小毛驴车,脸上一定挂着疲惫,眉头或许紧锁,嘴里或许低语。想来,父亲已经多少年没有走过那些路了,终日坐在沙发闭目的父亲又有多少次忆过它们呢,又有多么强烈地渴盼见到它们呢。此刻,我要替父亲走走这路,我要代父亲和这片土地做个庄重的告别。也许不是告别,只是父亲与它相处的方式发生了改变,以前是父亲的眼睛从它们身上掠过,是父亲的脚步在它们身上踩踏,是父亲操纵着农具摆布它们,现在是它们覆盖着父亲,确切的说,是覆盖着代表着父亲身份的碎屑,一起沉静着深入前方的岁月。父亲和那土地相互拥抱着,走向了相对静止的永恒。走入了一个我无法探视和感知的世界。
  以前,是土地把我和父亲紧密联系在一起。现在,是土地把父亲和我远远地隔绝在两个世界。
  我该如何面对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我会在春天的时候期盼一场雨的到来吗。如同父亲在的时候一样,盼着被滋润的土地好好地成为种子的温床。我会在秋天的时候期待云淡风轻吗。如同父亲在的时候一样,盼着那些农运的车辆顺利地把装的满满的玉米棒子运送到自家的庭院。我会在冬天的时候期待一场大雪的降临吗。如同父亲在的时候一样,盼着返青的麦苗好好的生长。我会怀着宁死的信念在玉米地里劳作,手上磨出一个个大血疱,之后高烧住院打点滴吗。没有了父亲对土地的关注,我也会失去对土地的关注,我会以父亲雷同的静止方式去对待土地,我会在远离这片土地的小城,和土地里的作物各长各的,彼此没有交集,有的只是瞬间转身的对视。
                          (三)
  我是一个傻傻的女子。
  接到母亲打来关于父亲病危的电话,我真的是傻了。我坐在车上反复地呼唤着父亲,父亲,哭声不断。身边的爱人说:你这样哭不好,还不知道老人家情况怎样,你就这样哭,人家会笑话你的。对的,母亲只是说父亲情况不好,我这样哭岂不是对父亲的诅咒。我立即止住眼泪,我相信父亲的生命力是顽强的,一周之前,他还能一顿饭吃下十五个汤圆,这样的父亲,怎么能说不行就不行呢?
  车入村庄,转向那条佛堂前的窄柏油路。透过路旁擦拭车窗的垂柳间隙,我的目光远远锁住那分外熟悉的三间瓦房。车窗紧关,我并没有听到那让我绝望的哀乐声,这仿佛我给了一个让我安慰的理由,我却看见我家大大敞开着的后门,看见过堂屋里一二十个青壮年忙碌的身影。那些人究竟在我家忙些什么呢?一时间,他们那暗沉的衣色,他们那焦急繁忙的肢体动作,传达给我一种强烈的不祥预兆。不过,我还是确信父亲一定没事的,父亲一定在好好地等着他最亲的女儿回来。车离那房越来越近,刚要停在北门小院的栅栏外,却不知受了谁的一个暗示,又急着把车向西掉头,奔向通往南院的小路。这又是怎么了呢?车怎么非要穿林过坝停到僻远的南院。咋不赶紧让我从北门下来去见我爸呢,今天这人们都是怎么了呢。
  好多人好多异样的举止,氤氲出一种异常沉闷的氛围,冲击着我的情绪。可我始终记着爱人的那句话:母亲只是说父亲情况不好,父亲一定没事的,我不能哭,哭了对父亲身体恢复是一种诅咒!
  不过,这支撑着我的强烈信仰在我下车的刹那就立即坍塌了。
  原本是无色的早春,我家南院却充满了五颜的色彩。它们一旦被我的眼睛捕捉,就狠狠地在我心上扎了一下,我的精神和身体就一下子憋了,我就一下腾云驾雾到另一世界里了。那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形状颜色各异,挤满了南院,却远离着这料峭的春天,远离小院里那些萌绿的菠菜。它们都明显地回避着太阳,它们的主题都整齐划一地指向另一个世界,从它们身上任何一个角落反射过来的光线,都对我脆弱的神经产生着致命的杀伤力。我怎么在我家南院见到这些东西了呢?这是父亲不久前经常光顾的南院啊,这是父亲坐在屋内的沙发上经常抬头仰望的南院啊。南院的驴棚还在啊,牲口槽还在啊,挤满种种农具和粮食的厢房还在啊。这里曾经都是让我暖心的东西啊。怎么突然间多了那纸的马、纸的花、纸的器具,那些东西究竟想把我怎样呢。究竟想把我的父亲怎样啊。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在谁的搀扶下,我已经过了南院,到了过堂屋,到了父亲那直挺的身体前。
  天啊,我爸爸爸地叫着,嗓子都哑了,我爸怎么还是就那样躺着呢。
  我爸是怎么了呢。
  穿着蓝色缎面长褂,带着黑色毡帽,面目平静、慈眉善目的我爸究竟是怎么了呢。
  我爸究竟是怎么了呢。他是怎么了呢。
  母亲扶起我,说,小梅,你爸走了。
  我爸走了?!我爸永远地离开了我了?!
  我睁大眼睛,摸了摸父亲的脸,还热着啊。
  我又瞪大眼睛,看到爸多年伸展不开的四肢这时候伸开了,我看到了他修长的身体,看到了他那不再充满痛苦的表情。我爸走了。在对抗病魔的漫长十三年里,他这个曾经的铁甲勇士,一点点苍老在时间的催化剂里,他身体的各个器官,一点点被可恶的病魔所侵占。此刻,我爸终于摆脱那病魔的纠缠了吗,终于可以彻底地平静下来了吗。可是,他却永远地不理我了啊,我却永远地失去他了啊。
  母亲跟我讲爸临终前的情景:
  晨起,母亲做好饭,为爸擦完脸。
  问他,喝蜂蜜水吗。他摇头。
  问他,喝白水吗。他摇头。
  问他,喝苦水吗。(化痰的药水,爸这几天嗓子有痰)他点头。
  母亲倒一小汤匙药水,从爸左嘴角倒入,咕噜一声,爸咽下。
  母亲继续要喂我爸粥。
  他摇头。
  母亲说,小梅刚打电话问你吃饭没有,你不吃饭,我怎么跟她说。
  爸又点头。
  母亲用小汤匙往爸嘴角送粥,爸嘴却紧闭。
  爸脸色突然不好。
  母亲把邻居大叔喊来。
  母亲急着给我打电话。
  大叔问我爸,你想见小梅吗?
  我爸眼角就湿了,泪水就从眼角流出来了。
  母亲打完电话,父亲眼睛就闭上了。母亲为爸轻轻地擦眼泪。爸却再也感觉不到妈那温软的手了,再也听不到世上任何的声响了。                      (四)
  我曾经特别害怕坟地。
  每次路过那,总是闭眼,过后才敢睁开。
  可是,自打父亲葬在那之后,那里却变得亲切了,甚至让我向往了。
  因为那里是我离父亲最近的地方,是我唯一可以跟父亲说心里话的地方。
  父亲那坟是最年轻的坟。没有经过第三年的清明节上坟,因此没有坟头。没有经过较大的风吹雨淋,因此那花圈都好好地在。村里上点年纪的人告诉我,给父亲烧纸的时候该把花圈松动松动,说那些花圈早些倒掉才好。
  父亲过世不到四周,我总共到过父亲的坟上四次。
  第一次是下葬。我看着父亲的骨灰盒被放入地下挖好的模子里,之后就被人叫着,分别从坟地的四个方向抓些土,然后把土握在手心,头也不回地走开,到家之后将土撒在炕角。
  第二次是下葬后第二天的清晨。天不亮的时候爱人和堂哥带着蒸好的饺子、高梁秸、铜钱、七彩线和水去圆坟,他们回来之后太阳刚出来时我和姑姑去坟地为父亲烧纸钱。
  然后是烧一七和三七纸。
  虽然是新坟,父亲却是那附近的长者。父亲的南隔壁,是早他九天离世的一个小叔。逝时60周岁,身患肺癌。他曾经是我们老宅子的隔壁。当时为父亲选坟址时春义叔就说,他们哥俩在世时住隔壁,相处的不错,就接续做好邻居吧。父亲的北隔壁,是和他同年生却于去年先走的一个老婶。(不是亲戚,村里的辈分随意叫的)她身体原本不错,一个清晨她老头醒来却发现她已死在地上。她人很开朗,只是活着的时候头和手总是那么不停的颤抖着,却依旧能够生活自理。父亲的西隔壁,也是一个按照村里的辈分我该叫小叔的人,逝时49岁,是出门时突然死在外乡的,死因至今众说纷纭。印象里这个叔老实,爱笑,长的也很帅气,我小时候他来过我家几次,让懂些占卜的父亲为他算过几次命。
  与这些人为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父亲一定不会寂寞的。他会继续为那位英年早逝的小叔算命的,他会继续和那个老婶谈各自引以为荣的女儿,那老婶的女儿叫灵儿,是一位出色的中学美术老师,而我父亲的女儿叫小梅,是他眼里这个世界上最聪明写作最出色的文学期刊编辑。
  在另一个世界里,父亲还会与他的儿子,早在八岁的时候离世的我的弟弟重逢,爸,我会为你和弟弟送很多很多的钱,你和弟弟就在那个世界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吧。
                       (五)
  父亲去世后,母亲和我们一起到小城居住。老宅的钥匙交给春义叔,他在打理小菜园的同时,不时开开窗户通通风。
  我们是不会再住在老宅了。它的存在,只是我和母亲心里的一个念头,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迟早它是要被卖掉的。
  如果老宅被卖掉,我意念里的故乡,是否会被狠狠地挖去了一部分呢。那个时候,也许我还会沿着蜿蜒的村路细细地走,也许还会顺着深深的车辙寻找丢在路上的玉米棒子,可是,我却再也回不到香气弥漫的锅灶旁,再也不能躺到热炕头上烫烫我那老伤腰。那么,我会拿着拾到的玉米棒,装着重重的心事走到哪里呢?
  我想,我一定会去坟墓找我爸去的。到了那里,我什么也不会说,只是静静地站一会儿,然后看看坟上那些葱茏的草,看看头上那片云淡的天,看看我爸坟旁那行行成熟了的玉米,我的心就会稳下来,我游离的目光就会锁定在一个永恒的主题。
  恩。爸,你和那你牵挂了一辈子的玉米秧一样,在四季的轮回中步入永生。在我康健的血液里时刻生动。
  当老宅子没了的时候,当这个村庄或许因为新农村计划而全部拆迁的时候,当那些高坝大树河流池塘街巷小路完全变样的时候,我深情厚重的故乡却依然会在。因为我爸在这。我爸花费一辈子心血的土地在这。给我打上特殊生命烙印的精神场在这。
  爸。安息。在这片连接着我脐带血的浓情热土上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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