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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母亲的巧手(修改稿)

2020-09-17叙事散文曾经沧海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07 编辑

 母亲的巧手母亲是父亲用山歌唱来的。六十年代初期,父亲在巫水河上撑船放排,风里来雨里去,长年穿行在水上。货船从巫水河出发,通洪江,通常德,也抵洞庭。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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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巧手
  
    
  母亲是父亲用山歌唱来的。
  六十年代初期,父亲在巫水河上撑船放排,风里来雨里去,长年穿行在水上。货船从巫水河出发,通洪江,通常德,也抵洞庭。船过洪江,作短渐的停歇,然后再起程。见有窈窕女子在河边洗衣服,露出白生生的手臂。一搓一洗间,青春的身子有着别样的韵致,惹得同样年青的父亲愕然又惊奇。多情的父亲就冲着洗衣女唱起了家乡山歌。

郎在船上打一望
妹在河边洗衣裳
唱个山歌丢个信
郎喊几声妹未张
洗衣棒棒捶得响
棒棒捶在岩板上
  山歌声飘而致,苍邈而悠远。女子停住了搓洗衣服的手,抬头望一眼河面。早起的红霞柔柔弥漫着,河床上铺满绛红。水波荡漾,涌起耀眼的红潮。水鸟贴着水面疾飞,呼侣唤伴,幽灵般闪进了岸边的水杨梅丛中。女子瞭一眼这水上的汉子,脸上涂一抹朝霞,这红霞跟着无声地荡漾开去,与静静的河水河融为一体。
  父亲几曲山歌过后,女子也回应了一首。
唱歌要唱月下歌
打锣要打好铜锣
好锣不用重槌打
好妹不用话说多
火烧芭茅发内芯
妹儿眉毛两边分
瓜子面儿桃红色
十八情郎起谋心
歌声绵婉,起伏相应,彼此竟是那么合韵合拍,似乎命运中的红线,在那一刻连接即成自然。不管是仓促中的决定,还是前世中的缘尘,女子毅然绝然地跟随父亲来到乡下。虽然穷山恶水的乡下远没有山歌中唱的好,但女子深信这一生跟定这位会唱山歌的男人不会有错。
  这女子后来成为我的母亲。入乡随俗,母亲试图改变自己的角色,除了那一口地道的城里话音没多少改变,其它的都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嬗变。她绾衣扎裤挑粪积肥,赤着脚杆栽禾打稻。累了困了,撩起衣摆拂脸抹脖擦汗,也全然不顾白白的肚皮露在外面。谁惹恼了她,她尖着嗓子跳起脚跟骂娘骂祖宗,脏话粗话一摞一摞只管骂得出口。
  刚到农村时,村里人见一位清纯漂亮的城里女人,竟蒙着脑壳跑到乡下来受罪而产生好奇,有好事者不免要揶揄母亲。母亲见村里人吃鲜嫩的冬笋,就问怎么能得到冬笋。村里人相互眨眼,就说用锄头敲打竹树,冬笋就会从竹树上掉下来。母亲信以为真,竟扛了锄头跑到竹林里笃笃地敲击竹树。自然是没有冬笋掉下来,只落得头上肩膀满身的竹叶,惹得村民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父亲说,你以为挖冬笋容易,第一要看土壤的肥瘦,第二要看竹叶的稀密,第三要看竹鞭的走向,这是男人干的事,女人挖不到笋的。母亲竟不服气,只要父亲进竹林挖冬笋,就像跟屁虫一样跟着。眼睛看着,脑子想着,母亲潜心地琢磨父亲挖竹笋的一招一式,天长日久,她硬是跟着父亲学会了挖冬笋。以后不但吃到新鲜的冬笋,还有多余的冬笋出售。
  夏天,村民三三两两沿着河滩捡螺。母亲也要去捡,村民就唬她,河里潜伏着好多溺死鬼,想投胎变人,专门找女人做替身,女人被水鬼拖住了脚,必死无疑。母亲不会游泳,怕水。望着碧波荡漾的水域,一脸的惊恐和不安。但她想吃螺肉,也想卖螺肉挣钱。母亲开始在河滩边上水浅的地方捡,捡那些不藏不躲的呆螺。
  巫水河里有两种螺。一种螺叫呆螺,顾名思义,这种螺好静,行动迟缓,潜伏在岸边浅水之处,隐在泥沙里或藏在石板底下。这种螺壳厚肉小,且螺肉里面裹着泥沙,不干净。男人是不屑捡这种螺,只有小孩妇人才捡这种螺;另一种螺叫滩螺,生活在急水滩中的岩缝中或石洞里。水流越湍急的地方越有这种螺。这种螺与呆螺相反,壳薄肉硕,且清洁干净,拿到集市上去卖很抢手,会凫水的男人多是捡这种螺。
  母亲终于挡不住滩螺的诱惑,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她慢慢往急水滩上走。急水滩中波推浪涌,人很容易被流水冲倒。母亲像一只落水的岩鹰,张开两臂如亮着一对翅膀,想尽量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不至于跌倒。可是母亲终于稳不住身子,跌趴在水中,瞬间被急流冲走。她吓蒙了,求生的本能促使她拼命地挣扎、呼救,好在她命大,最后被一块礁石挡住了。她爬上了礁石,打了几个喷嚏,吐了几口脏水,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人就不再那么混蒙,清醒了一些。远处有人大声地叫喊着母亲的名字,叮嘱她千万不要乱动,等待别人划船来救援。大难不死,母亲镇定多了,满目的流水再不是一张吞人的大网。她索性捡起螺来。她惊奇地发现,在水流湍急的礁石缝中,远比浅水边的螺多,手一伸就抓住满手掌的螺。越是有风险的地方,越有好风景。这样,母亲捡到的螺不但能供给家里食用,还能出售卖钱。
  母亲也有让乡下人羡慕的地方,七十年代流行织毛衣,母亲织毛衣灵巧麻利,五个晚上就能织一件。但她多是给别人织,织一件毛衣收取五元钱的手工费,几元钱可以给我交学费,可以买得油盐酱醋。晚上,一轮朗月挂在中天,天地间几分朦胧几分清晰,为了省下一点灯油,母亲舍不得点那盏自制的煤油灯,手指挽住绳线捏着针签,那手指如同穿梭一般钻出钻进,看得人眼花缭乱。那整齐细密的针织,从手指间铺泻开来,横竖有致,很是好看。母亲织毛衣就像键盘上的盲打,心到手到,手到事成,睁着眼和闭着眼有意识无意识编织都是一个样儿,编织毛衣被母亲幻化成一种神奇的艺术。
  母亲生下三位姐姐和我,那时年迈的爷爷奶奶还在,一家八口人,日子过得相当窘迫。就拿穿衣服来说,第一是政府发的布票少,第二是没钱买布,也没钱请人做衣服。但母亲总是有办法让我们几姐弟穿上“新衣”,而且款式颜色都极亮眼。村里老(“老”即死的意思)了人,需要人给逝者穿“老衣”,洗落气澡,剃头发,而这些事情,逝者的子女不能为之,需要请房族或者街坊来做。毕竟是与死者近距离地接触,好多人忌讳涉足这些事,担心传染疾病,也害怕亡灵附体作祟。母亲的胆子特别大,从来就不信神信鬼,只要孝家请她,随叫随到,帮着孝家为逝者穿“老衣”,洗落气澡,剃头发,干得利索规整,让孝家放心称心。
  逝者穿过的衣服,孝家后人忌讳继续拿来穿,一般用来扎塞棺材,或者烧掉。迷信的说法是,逝者生前用过的东西,逝者在阴间还用得上,虽然阴阳两隔,但生活模式相同。母亲觉得可惜,孝家就把逝者穿过的衣物送给母亲。母亲把衣服带回家,先把衣物洗干净,用开水沸煮消毒,然后拆开,重新缝成小孩衣服。母亲心灵手巧,无师自通,虽然她没学过缝纫,但做出来的衣服像模像样,极为精致。我们姐弟穿着母亲缝制的“新衣”,新年走在大街小巷里,招来许多乡邻羡慕的眼光。
  过年是小孩最兴奋的时候,也是大人最犯愁的时候。因为大年初一四邻的孩子要来拜年,就得散东西打发这些前来拜年的细伢细妹。那时食物匮乏,日子过得清苦,大人们整日为生活的艰难愁眉不展。而小孩只盼望过年,因为过年吃的东西比平日多比平日质量好,也比平日热闹,而且还可以去家家户户拜年。
  大年初一那天,清晨放过开门炮后,孩子们就拎着袋子倾巢出动,挨家挨户拜年,家家户户就得笑脸相迎,递茶递烟,散瓜子散糖果。对于小孩来说,拜年图个热闹,但主要还是贪吃。有钱人家散橘子、甘蔗、糖果。贫穷人家散爆米、酸梨子、苦栗子那些易得又不值钱的东西。但我家好丑东西都没有,母亲想来无法,就把糯米打成糍粑,趁热把糍粑切成小块,然后把小块糍粑捏成青蛙、螃蟹、小鱼、小虾,涂上颜色,糍粑块就变成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成了精致的艺术品。小孩来到我家,见母亲散给他们小“动物”,自是乐得作青蛙蹦,一个个争先恐后抢着要,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蚁囤蜂涌,我家被孩子们堵塞得水泄不通,扯着嗓子要青蛙、螃蟹、小鱼、小虾。
  改革开放初期,农村经济开始复苏,市场上的物品渐渐增多。母亲看到有外乡人来村里卖米糖,卖得炙手,很赚钱。就由羡慕到自己想做米糖,再到百里迢迢拜师学艺。几经摸索实践,母亲终于学会了熬米糖,这样不但在本地卖,还挑着担子四处赶集,一路吆喝一路叫卖,母亲的腰包里塞满角儿块儿零票。
  遨米糖相当辛苦,那米糖简直是用汗水熬出来的。母亲几乎是每天如此,当我们几姐弟还蜷曲在被窝里,一个接一个地做着梦,母亲在天亮之前就起床了,忙着熬米糖,好等天亮以后把米糖挑到集市上卖钱。熬米糖要经过选谷、浸谷、催芽、晒芽、磨粉,煎熬,拉扯等繁杂的制作过程。先把稻谷洗净晒干,再用木桶蓄水把稻谷泡胀。接下来在木桶上盖上稻草或旧棉絮保温,过几天稻谷就长出了白生生的谷芽。谷芽长到半寸来长,就要把谷芽从木桶里掏出来,晾在晒垫里,在烈日下暴晒,直到晒干晒透。之后用石磨把晒干的谷芽推磨成粉末,粉末经过发酵糖化以后就可以熬糖了。
  熬米糖的过程更加繁琐,也最累人。用灶锅盛了水,生火加温,待锅里的水煮沸,即可把谷芽粉末倒过锅里,开始煮炼煎熬。其时用一块长条形的木板或者竹板不停地搅动,以防粉末沾锅或包裹成团变成疙瘩。最后把锅里的水熬成褐色的浆糊状,待浆糊状冷却后,就得到了糖。但这种褐黄色的糖还不能叫真正意义上的米糖,叫秦糖。
  为了得到米糖,还有最后一道加工手续,就是趁热把秦糖进行拉扯,通过反复拉扯,直到褐黄色变成灰白色,这样才算是熬出了米糖。先在柱子上绑一个木制的木钩,然后把秦糖搓捏成一个像救生圈一样硕大的圆圈,把圆圈套住木钩上,随即两手挽住圆圈,人退着走,用力拉扯。秦糖韧性大弹力足,要费很大的劲才拉扯得动。母亲拉扯累了,父亲来帮忙。父亲拉扯累了,姐姐又换替着拉扯。用力一拉,圆圈就变成椭圆形。椭圆越拉扯越长,最后细长的椭圆粘合在一起变成一条粗绳子。再把“粗绳子”重新折成一个椭圆,再次把椭圆套在木钩上,又开始拉扯……这样循环数次,秦糖越拉扯越细腻,颜色越拉扯越泛白,最后就由褐黄色变成了灰白色,这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米糖。
  母亲来到乡下,以后再也没有回城探过亲。母亲的前夫是航运公司的船工,经常驾驭大船下常德抵洞庭,一去就是十日半月,若遇风浪,大船遭险,一月两月也难回家一转。母亲虽然过着吃穿不愁的悠闲日子,却受不住聚少离多的寡寂煎熬之苦。当母亲和乡下的父亲一见钟情,竟是痴心难返,生生死死要跟父亲在一起。一对痴情男女抛开世俗的偏见,准备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哪想美好的姻缘却遭到外公外婆联手反对。那时城乡差别巨大,只有乡下的女子削尖脑壳往城里钻,哪有城里女子蒙着脑壳往乡下跑?但母亲去意难留,最终抛却亲情跟着父亲来到乡下,以致后来外公、外婆去世母亲也不敢去送葬、吊唁。外公外婆生前给舅舅留下话,只要看见母亲,是人是鬼都给打过半死,就当没有生养这个女儿,他们生前死后都不想再见到这个浑蛋女儿。
  每当外公外婆逝世的忌日,母亲总会朝着东南方向,烧几沓纸钱,焚几柱香,嘴皮一阵翕动,像在祈祷,又像在忏悔?那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簌簌地掉了下来。
  母亲只活了69岁,2009年夏天她得了癌症。母亲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当年她跟着我父亲跑到乡下,现在想起来,不知是对还是错。虽然如今事过境迁,懊恼后悔都于事无补,但与外婆外公翻脸成仇,一辈子天涯阻隔,老死不相往来,以致生不能尽孝,死不能守灵,入土不能扶柩,绝对是个错。这错今生今世是无法弥补了,只待来生再向父母叩头谢罪了。她死后骨灰务必请送到城里去,她生生死死是父母的女儿,埋在外公外婆的身旁,躺在父母的怀里,才是永久的安宁。
  但母亲的夙愿未能实现,骨灰没能葬到外公外婆的坟旁,成了回不了故乡的灵魂——父亲霸蛮不准把母亲的遗体送去火化,坚持要把母亲土埋在乡下。父亲说,母亲生是乡下人死是乡下鬼,他生生死死离不开母亲,父亲百年归世时要和母亲埋在一起。母亲生前害怕寂寞,孑然一身走向地府阴曹,没有父亲的陪伴,母亲终究是个找不到归程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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