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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芳馥不再褊褼

2020-09-17抒情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03 编辑

  太平街已经不是七年前的模样了。地面下修了地铁,地面上修了很多楼宇。这些陌生的景象提醒我,我已经回不到七年前的太平街去了。昔日出现在这条街道上的物事,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03 编辑 <br /><br />  太平街已经不是七年前的模样了。地面下修了地铁,地面上修了很多楼宇。这些陌生的景象提醒我,我已经回不到七年前的太平街去了。昔日出现在这条街道上的物事,基本上都被那次大地震带走了。原来住在一个工厂宿舍里的人都搬走了,只有临街的围墙和墙内的几棵桂花树还在。桂花树离开花还有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没有桂花的芳馥随风褊褼,也没有那个读书人坐在树下了。桂花树勾勒出来的寂静,暗暗扣合了我的身体外部正在经历着夏季生机勃勃的喧嚣,但我的身体内部却还停留在失落和失语带来的萧条之中的状态。

  那场大地震本来是要施加给我的,然而因为我的缺席,被太平街代替我承受了。地震成了一条隔离时间的鸿沟,不允许肉体只允许我的记忆回到过去的旧时光中。

  我一直觉得,七年前的太平街始终都是浸润在桂花的芳馥之中的。每年的九至十月,桂花开在树上,芳馥却在树上树下褊褼,如溪水清沏得看不见形状与线条。芳馥是桂花树留给秋天的信物,但它却被坐在树下看书的中年男人一个人霸占了。只要不下雨,每天下午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桂花树下阅读红楼梦。没有人知道他在桂花的芳馥中读红楼梦是个什么滋味,只知道他在桂花树下读书的时候,谁走近他的身边他就要骂谁,甚至还要做出打人的动作威胁别人。他的邻居手指着他的背影对我说,这个时节是他精神病复发的周期,也是我们替桂花树悲哀替自己悲哀的时候。

  邻居说邻居的,我想我自己的。我没有替桂花树悲哀。桂花树悲哀什么,这个问题有些方面我说得清楚,但更多的方面我也是说不清楚的。我并不支持他独自霸占桂花的芳馥,但我却觉得有他这个读书的精神病患者霸占,总比没有人霸占要好。城市太喧嚣了,要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不容易,要找在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一动不动读书的人就更不容易了。

  太阳穿过桂花树的枝叶间隙,将铜钱大小的金色光斑投在了地上也投在了他的身上,从远处看他的身上像是披了一件豹子皮。而他却显得十分乖巧,不打不骂,任由光斑在他的身上,随了风拂相互簇拥着爬上爬下。我从朋友家的阳台上注视他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对太阳光斑表现出嫌弃或者讨厌的神情。在他身上爬上爬下的太阳光斑,还有褊褼的桂花芳馥,衬托出了他纹丝不动的姿势中所隐含的从宿舍路上走过的人,以及动荡的树下世界,都是离他十分遥远的意思。人可以和人发生隔离隔阂,但却不会和太阳光、桂花芳馥发生隔离或者隔阂。虽然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但从他打人骂人和亲近太阳光斑与桂花芳馥的选择中,我依然能够感觉到他选择的理由,完全来自于肉体的本能和记忆——太阳光斑的金色,可以像远古时代的火焰给人带来安全感。桂花芳馥中保留的温存与柔善,是可以让正常人对精神病患者轻蔑轻浮的目光拐弯,让调戏愚弄的行为终止,让幸灾乐祸的语言冷却下来的母性。

  表面上看,他坐在桂花树下读红楼梦是一个静止不动的姿势。但是,他的姿势轮廓是有温度和血肉质感的,即便他在夏天穿上了单层夹克衫,仍旧无法阻挡呼吸的神态穿过夹克衫栩栩如生地绽放出来,仍旧无法阻挡被血肉和温度这条绳索把静止不动的姿势,串连成他一个人独舞的连贯趋势。只是,他的眼睛像一扇快要褪尽光线的黯淡窗户。别人的目光只要从这扇黯淡的窗户边路过,便会感受到飕飕凉意带来的幽深,以及从幽深里反射出来的一个曾经鲜活青春的毁灭过程,还有它留下的悲戚与忧伤。精神病患者的感觉世界对我来说是一个秘密。我对他的任何想象与猜测都是徒劳的。我最多也就是看见他把自己的身体和心与曹雪芹揉在一起的独舞,猜测出他无意之间在用一个人的行为表演来放大某种特定情感,以及被这种情感放大了的生活状态。红楼梦就是他现在的生活状态。并且,这样的生活状态,很有可能也是他患精神病之前的生活状态。

  我想走近他。朋友马上阻拦了我,讲疯子就是疯子,和身上长毛的畜牲一样,说翻脸就翻脸。但愿朋友的话没有被那个读书人听到,但愿那个读书人永远也不能区分出朋友这句话中的含义。和他同住一个院子的人天天都看见他在桂花树下上演独舞,但没有人能猜到剧情,还有剧情可能出现的结果。朋友说去年的这个时候,有陌生人来院子里找人,看见他坐在桂花树下读书,俨然一副儒雅纯正值得尊敬和信赖的样子,便走过去向他打听。陌生人简直没有意料到,因为自己无意识地闯入到了他的领地,让他受到了威胁的刺激,他丢掉手中的书,抓起板凳当武器疯狂砸向陌生人。如果不是陌生人跑得快,说不定早就成为了孤魂野鬼了。有些时候,话语真的是生与死之间的抉择。他在桂花树下读书永远只是他的一个象征,受到侵犯之后的竭嘶底里反应,才是他的实质。

  他打人的情形,透过朋友的话语声,慢慢浮现在了我的眼前。他打人的动作很粗野也很疯狂,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泄露出了提线木偶的性质——僵硬、混沌和受支配制约带来的停滞感。再说得透彻一点,他与其是在打人,还不如说成是在打自己,用打的方式试图摆脱烦躁不安对自己的纠缠。过去我也看见过一个精神病患者,站在十字路口手舞足蹈指挥过往的车辆。一个驾驶员老远看见他的滑稽动作后想和他开个玩笑,在驾车行驶到他的身边时,故意急促地按了一下喇叭。结果急促的喇叭声没有给驾驶员带来愉悦,反而引发了精神病患者的愤怒。他先是一拳打在了车窗玻璃上,紧接着双手左右开弓拍打自己的胸膛。惨烈的行为简直犹如他自己置身在了一个封闭的世界,窒息带来的煎熬让他拼了命地想逃到外面来的情形是一样的。

  宣泄封闭世界的忧郁和煎熬,让心里的妖魔有个出口离开自己的身体,或者干脆把封闭的世界当成天堂,任由神灵妖魔引领着愉快地唱歌跳舞,很多时候都是精神病患者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本能所在。赤裸裸的疼痛,以及看似喜庆愉悦的欢笑、唱歌、跳舞等行为,虽然它们的外表涂抹了一层暖色调的油漆,但油漆脱落了照样会露出疼痛的本来面目,基本上都是精神病患者的一个象征。有人说疼痛是戏剧的精神,但是当精神出现了病症,它就仅仅只是戏剧的象征了。只不过,这样的象征到了精神病患者的身上,就因为具有了丰腴的歧义而不再单薄和瘦弱了。

  他还在桂花树下读红楼梦。我不清楚他翻看的是第几页,反正那一页他已经整整看了一下午了。有好几次麻雀飞进桂花树的枝叶里叽叽喳喳叫唤一阵后又飞走了,都没有打断他聚精会神的阅读。他选择读书就意味着他选择了曲高和寡的边缘生活状态。估计他根本不知道,抑或大智若愚完全不屑这种边缘生活状态的结局,跟安徒生笔下那双红舞鞋一样,没有穿过的人抵挡不住红舞鞋的魅力,穿上之后则会在红舞鞋带动下,不知疲倦地跳下去,直到在夜晚孤独死去。红舞鞋是人的生活象征也是生活的宿命,是不是精神病患者都逃不过的。我把自己当成旁观者,可以看见他的身体在桂花树下正在慢慢失去轮廓,继之失去色彩,被不断变粗的桂花树枝条的阴影逐渐覆盖。

  季节年复一年走马灯般交换了七年,桂花树的芳馥也在褊褼和消散之间轮换了七年。等到第八个年头我再次来到桂花树下时,芳馥不再褊褼,树下的读书人也不再复现了。是他被地震带走了还是寻到了新的去处?答案只有天知道。不过,从他七年来从不间断在桂花树下读书的情况看,他是不会轻易放弃读书的。读书是他的精神出口也是他的依靠,不像现在的读书人,不想读书或者害怕读书,仿佛书会让他们成为傻瓜和不中用的笨蛋。这不是书的罪过而是人的罪过。

  芳馥不再褊褼,树下的读书人也不再复现。这样的情况被我遇上了应该说是一件好事情。人往往都是在失去或者分离的时候,才会一遍又一遍回忆。至少对我来说,情形就是这样的。桂花的芳馥和那个读书人同时在我的面前缺席的时候,反而给我的回忆腾出了空地。在我回忆的这片空地上,四周清清静静的。没有芳馥褊褼所致的纷乱旋转和弥散干扰,我才发现在我的注意力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打在主角身上的时候,所有的芳馥都凝固成了那个读书人。桂花的芳馥是为他而生的,他是为桂花的芳馥而去读书的。这绝对不是我的臆断。桂花树下那片狭小得类似樊笼的空间,就是一个清晰的旁证。

  我看见樊笼就会想到囚禁,就会想到失去自由的下场。那个读书人想到的却是出口,却是安全感,却是自由。这不仅仅是正常人和精神病患者的不同,更关键的还是视觉的焦距和取景角度的不同。我原本以为精神病患者一生都在煎熬和没有自由的状态中渡过的,然而依凭桂花树和凝固的芳馥折射,我才逐渐觉得很多时候我连一个精神病患者都不如。就拿那个读书人来说,他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什么是想自杀的折磨感,他不会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所拖累,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可以像白云那样,不受国界和地理障碍的限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过去的七年间,他身边走过了无数的人也走过了太平街无数的喧嚣。路人和太平街如同水在他的身上流淌,可以改变他的体温但改变不了他患上精神病后的秉性。除了读红楼梦,他对身边发生的事情可以充耳不闻,可以不带一点个人感情,可以置之度外不予评判。从这个角度而言,没有人敢否认说他这个精神病患者完全就是一个幽人韵士,摒绝声色而只钟情于山水花竹。
  桂花树下读书,虽然枉佞难戒难除,但却没有了烦恼的纠缠。如此妙哉的生活场面,都是源于芳馥不再褊褼之后,那个读书人留给我的诗意般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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