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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西溪旧事

2020-09-17叙事散文凭栏听风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8 编辑

  西溪旧事(一)那是个初秋的早晨,母亲第一次带我去往一个叫做西溪的村庄。到了之后才知道,那里是已故老外婆的家,也是母亲儿时生活的地方。我们早早来到那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8 编辑 <br /><br />   西溪旧事
  (一)
  那是个初秋的早晨,母亲第一次带我去往一个叫做西溪的村庄。到了之后才知道,那里是已故老外婆的家,也是母亲儿时生活的地方。我们早早来到那里,准备第二天迎接阔别故乡40多年富贵舅公的到来。
  等待使夜晚变得漫长,母亲开始絮絮叨叨。尽管离别多年,相见前的气氛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母亲的话语中依然充满怨怼。而关于富贵舅公的前尘往事,多年来我早已从她的嘴中梳理出这样的故事章节:
  民国。战争。夹缝求生。某天,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掩盖了富贵舅公拨弄门栓拉开大门的咿呀声,以致他几时溜出去的,每日早醒的老外婆浑然不知。而大黄狗闻到熟悉的气息,知道是自己家人,只是抬起眼皮懒懒地乜了他一眼,就又头尾相连地蜷在一旁睡起了大觉,富贵舅公得以顺利出逃。
  清晨,老外婆来到儿子房间,看到了富贵舅公留在枕边的一封信,上面写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大家小,愿随军报效祖国,为国捐躯在所不辞。”原来,富贵舅公瞒着一家大小,自作主张去当了兵。
  时年富贵舅公19岁,就读于某师范学校。本来,富贵舅公是长子,父疼母爱。为了供他读书,老外婆学得一手纺苎麻的绝活,日出而纺,日落却不肯歇息。常常,母亲从梦中醒来,煤油灯还在亮着,老外婆就着昏暗的灯光,把苎麻剥皮,去掉木制和胶制,把分离出的纤维一根一根首尾相接,纺成棒锥。
  老外婆纺的棒锥匀称漂亮,连许多姑娘家都望尘莫及,收购的人说,这样的锥织出的夏布是一等品。因此,她纺的苎麻常常被以很优厚的价钱收去,渐渐地,积攒了一些家底。
  富贵舅公走后,老外婆为他读书攒下的资本成为村民谈论的话题。不久,有同乡来哭诉,我家苦哪,我家穷,我家揭不开锅。老外婆心一软,把钱全借给了来人。谁料遇人不淑,同乡不还也罢,土改那年,还跳到揭发台上,指着老外婆声嘶力竭地喊,她家有钱哪,她家有七个大洋!他家有国民党的兵!
  控诉的结果是,老外婆家划为了富农。一干人马来抄家,财产被抢一空,连换洗衣服都未留下,家境就此败落。当年豆蔻年华的两个姨外婆,只好匆匆嫁作人妇。从小失去父爱,寄养在老外婆家的母亲则回到了自己娘家。最惨的是小舅公,本来在西溪小学教书,竟无端遭到开除,一个堂堂师范毕业生,最后落得个到煤矿做工维持生计。
  富贵舅公这一走杳无音信。他是死是活?如果死了,死在什么地方?倘若活着,为何不与亲人联系?老外婆暗自垂泪,时常一个人到村口默默守侯,七十年代中期,老人在撕心裂肺的思念中离开人世。
  没有富贵舅公的出走,杨氏家族的历史恐怕要改写吧。母亲追本溯源,把一切不幸的根源归于富贵舅公的擅自离家,思念与怨恨并存,象体内久治不愈的风湿,经年累月,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疼。
  1983年,母亲意外收到一封来自湖北的信,落款居然是富贵舅公。信写得不长,大意是请原谅他当年的不辞而别,这些年他一直定居武汉,分别已久,不日将回家乡看望亲人。捧着信,母亲沉默了许久,续而怨气涌上心头。她忿忿地说,原来活着哪!亏他狠得下心肠,他知道自己给家庭带来的灾难吗?
  (二)
  怨归怨,血缘却是永远斩不断的。第二天,年幼的我陪同母亲与亲人们一起迎接了富贵舅公的回乡。站在村口,我看到了母亲描绘的古樟群。棵棵冠盖如云,树干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孩提时代,母亲曾一次次对我提起村口的这些樟树,提起老外婆断肠伤心的等待,提起富贵舅公带她去打猪草遇到大雨,富贵舅公背着她到只能容纳一人的树洞里躲雨,自己却被大雨淋湿,对富贵舅公的想象从来都是与老樟树联系在一起的。而今,40年过去了,放眼望去,村庄绿树萦绕,安静祥和,美丽得像一首田园牧歌。
  很快,有大巴沿村头砂石公路缓缓驶来,到村口,停住。车门打开,一个身影疾步下车,向众人奔来。“是他,是他。”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呼唤声、哭泣声响起。母亲向来者迎上去,“舅舅”“华英”,一声呼唤彼此涕泪双流。古樟树下彼此相视的瞬间,恨了半辈子的母亲忘记了埋怨,与富贵舅公紧紧相拥,又哭又笑。那一刻,我明白了血缘不讲理的巨大力量。
  “娘在哪儿?”富贵舅公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早就不在了呀。”一声回答引来抽泣声一片。
  “爹……娘……,我没有在你们活着的时候回来尽孝,对不起呀……。”富贵舅公跟随母亲来到一片坟地,双手合揖,跪倒在双亲的墓碑前,放声大哭。
  (三)
  富贵舅公离家四十年的际遇如何呢?
  那一年,十九岁的他和同学去了一趟丰城,亲眼目睹了侵略者枪杀无辜的暴行,手无寸铁的热血男儿悲愤难当。回来一商量,几个同学瞒着各自的家人,来到某国民革命军驻扎地报名参军,开始了他们赶走侵略者,保卫祖国的梦想。
  可是,谁能想像当时民国军队的实际状况呢?不用操练、不发枪支,甚至,连军装也没有。新兵每八个人被编成一组,天不亮到就整队出发,到铁路上去拆铁轨,拆好抬到仓库,每天完成三根任务后回到驻地。一根铁轨十几米长,重量更是无法计算,从铁路到仓库有近三十里地,八个人不停不歇也要走上大半天,一天下来往往只能抬完两根,而完不成任务就要遭到呵斥,甚至毒打。而所谓的宿地,也只是几间集体居住的黄泥长排土屋,吃喝拉撒全在里面,阴暗,潮湿,臭气熏天。
  时间一长,许多新兵的身体累垮了,又缺医少药,死了很多人。他们被草草埋在铁路附近的山林里,有的人连姓名都没有记录下。一些新兵继续劳动,一些人则开始想办法逃离,富贵舅公想逃,却不敢。他的一个同学就是因为这样被枪毙了。这就是所谓的保家卫国吗?富贵舅公心里充满了忧伤与失望。
  半年后,铁轨拆完了,上面又发出指令,全体新兵集合去吉安。于是,活下来的新兵从萍乡出发,经过莲花、安福,走了半个月,终于到达吉安。到达吉安后开始集训,军装发下来了,每个人也配备了枪。富贵舅公一打听,这是准备上前线了。
  几天后,上面下达开拔浙江的命令,富贵舅公跟随部队到达了衢州。
  “之后呢?”讲到这里,富贵舅公的声音嘎然而止,亲人们急急地问。
  “之后,我们一次次上前线,打了大大小小十几场战役。可是……”富贵舅公激动起来,“血流成河啊。我的那些一起当兵的同学,他们死的死,伤的伤,我再也没看见他们。”提起往事,富贵舅公仍是意难平。
  战争结束后,民国军队要去台湾。明天就出发。一个通讯班的战友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富贵舅公。“我们逃吧。”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就在今晚,不然,再没有机会了。
  吃过晚饭,两个人在食堂边会合之后,你推我扯爬上围墙。跳下来的时候,战友碰倒了放在围墙外的谷风车,发出很大的声响。护院的狗叫起来,惹得周边的狗跟着大叫。哨兵大喊:有人逃跑了,快追逃兵!有追兵从营房不断涌出,一拨拨,向门外追去。
  分头逃吧。两个人握了一下手,立即各奔一处,不要命地跑。富贵舅公跑在南面,前方,是一片片初秋成熟的稻田,荷枪实弹的士兵在后面鸣枪追赶,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只能躲在稻田里了,富贵舅公跳下田埂,找到一处稻穗密集的地方躺下,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枪声渐渐平息,追赶的士兵撤回了营房。再后来,起床的号角吹响了,军队集合,按原计划出发了。
  富贵舅公这才敢从稻田里爬起身,脱掉军装,露出穿在里面百姓装扮的衣服。一腔热血,壮志未酬。“没脸回家啊”富贵舅公说。他记起通讯班的战友曾告诉他自己是武汉人,去武汉吧,兴许能遇见他。于是,富贵舅公一路乞讨,一路西行。走了两个月,终于到达武汉……
  富贵舅公在家乡呆了整整一个星期。临走时,母亲送他上车。车开动了,母亲在车后追着汽车小跑,富贵舅公探出车窗频频回首张望。
  这一幕,看得大家涕泪涟涟。
  (四)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血脉总会这样,因为靠近,岁月重新给予相认的机会,曾经的怨恨烟消云散。武汉,这个原本与西溪毫无关联的城市,因亲情结缘,成为我们心中最深情的眷恋。
  后来的富贵舅公和亲人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只是彼此谁也没有再提相见的话题。也许,知道彼此近况,聆听对方熟悉的声音,感知到亲人均匀的呼吸。一切,都已经足够。
  今年夏天,小舅公意外从三楼摔下,幸好被雨棚挡了一下,捡回一条命。年事已高,腿脚已不利落的富贵舅公知道后,竟一瘸一拐坐上儿子的车,又一次专程从武汉赶回了家乡。看一次少一次了吧,他也是老得东倒西歪的人了。母亲说,西溪他的五个兄弟姐妹,一个个像飘零的落叶般离他而去,而今,只剩下他们兄弟俩了。
  算了算,富贵舅公今年也是90好几的人了吧,此去一别,他还能再回到故乡吗?想起富贵舅公说的,当年和一帮同学怀着保家卫国的热忱参军,在战场上与日本兵奋勇撕杀,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可是从一腔热血的冲动回到现实,战火已焚烧到尽头,故乡山高水长。春暖花开的武汉,听不见西溪口音的呼喊。他的那些同学、战友,或生或死,各奔东西,衍生出各自命运和分离的长线。无颜面对亲人啊。富贵舅公一遍遍诉说他的无奈。可是,自己那些个在战场上血与肉的搏击,生与死的较量过程与细节,以及去到武汉之后生活又有过怎样的难堪,富贵舅公从来只字不提。我们,亦不敢多问。
  这样想来,母亲对富贵舅公的怨恨该真正释然了吧。人生只就是人生,既不完美,也无须深邃。日子,不过是薄薄一张纸,风一吹就轻轻翻过。时间终将带走流水的记忆,而岁月把坚固的东西变得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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