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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茶时间

2020-09-17抒情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10 编辑

   一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幺姑儿说嫌话——四川童谣喝茶前我习惯对着茶碗吹气。深吸一口气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10 编辑 <br /><br />   
  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幺姑儿说嫌话——四川童谣
  喝茶前我习惯对着茶碗吹气。深吸一口气不断朝茶水吹去,茶水就被气流啄成了一个小漩涡。茶水随漩涡旋转,那些被时光叼走的很多童年细节,渐渐从漩涡的底部浮现出来,随了清香的气息四下漫漶。
  童年不可能决定我未来的走向。我成年以后的走向,却带有很多童年的痕迹。把喝茶当成一个过场,就是一个佐证。
  我与北门大桥一带的茶馆,在童年时代,一直都是茶水与一首童谣的关系。
  对于成年人来说,夏天的凉茶水像树荫、河风、蒲扇、竹靠椅和小方桌一样,等同于他们对清凉的需求。但是对于童年的我来说,它就成了我听童谣的一张门票。
  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几个娃娃就会邀约起来跑到茶馆里喝茶听童谣。在我们的心目中,只要那个腰间系了一条碎白花蓝布围腰的太婆一登场,整间茶馆就成了童谣的世界。我最喜欢听她朗诵的一首童谣是“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幺姑儿说嫌话”。
  这首童谣不会把我置于襁褓之中产生睡意,而是像一根绳索把我牵进与风、桑树、桑葚、马匹和观音为伍的场景中。我们爬上桑树摘桑葚,边摘边吃,我们望着彼此嘴唇牙齿都染满了紫红色的样子相互取笑,早就把父母喊我摘桑叶喂蚕的事情抛在了脑后。等父亲追来发现我并没有遵照他的旨意做事情时,他紧握的拳头吓得我浑身发抖站在树下,身后落满一地揉碎了的桑叶。那个时刻,我是多么希望突然能够冒出来一个幺姑儿,对我的父亲指手画脚说上一番嫌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从而让我躲过一场老拳的伺候。
  一首童谣会给不同的娃娃带来不同的想象,情形仿佛一杯茶水落进不同人的肚子里,会有不同的感觉一样。
  我在茶馆里听这首童谣可以达到如痴如迷的状态。这倒不是太婆说童谣的时候让我把她当成了卖茶的王婆婆,肚子里装满了赚钱的馊主意。也不是因为在茶馆里,茶水让童谣里的观音形象显得湿漉漉的,任我调遣想惩罚谁就惩罚谁。而是因为这首童谣简简单单,一听就懂,很容易就会在脑袋里生出画面,从而忘记作业的烦恼,父亲的拳头和度日如年的煎熬。
  茶馆里系围腰的太婆只要一朗诵童谣,这首童谣的轮廓和线条就会生出倒钩刺把我牢牢钩住。这种类似奶糖或者零花钱的诱惑,确实不可抵挡。放学后一段漫长的时间,就如同悄悄插上了童谣的翅膀,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走了。
  在身上插上一双童谣的翅膀,是我童年最大的梦想。可惜我的身上没有翅膀,就连天天去茶馆里听童谣的时间,也必须先留给教室。一说到教室,就如同我在医务室里看见了戳屁股的大号针头,肃穆而森然。
  在教室里上课,老师要我们腰杆挺起手背在背后。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失去了自由的感觉。课间休息别人在教室外面玩,我就在教室里搞恶作剧。把张三的铅笔放进李四的文具盒里,在黑板上三下五除二画一个巨大的骷髅,或者把老师放在讲台上的教材扔进垃圾筐中。好在时间并不是完全被老师控制的,童谣,还有我把童谣当成恶作剧的借口和理由,都能够让我在刻板僵化的日子里,生出一片活灵活现的错觉。
  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就希望我一直生活在童谣的世界里,不会被父母责令洗碗洗袜子,没有父亲在外面受了窝囊气就回家拿我当出气筒的威胁。童谣的事实就是这样,在家中和学校之间,童谣成了我抵御风雨和一切不愉快事情的庇护场所。
  等我明白我对童年的留念,对茶水和时间的最初感觉与审美,都是来自于一首童谣的时候,我已经跨进了成年人的队伍了。
  
  从早忙到晚,两腿多跑酸。这边应声喊,那边把茶掺。忙得团团转,挣不到升米钱——《掺茶师》
  我喝盖碗茶有两个怪癖。一是专门挑有缺口或者裂纹的茶碗。别人害怕缺口划伤了嘴唇不愿意使用,而我却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很少有嘴唇碰过的茶碗不用担心被杂七杂八的病症传染。二是不喜欢泡上茶后盖盖子。盖上盖子后就看不到茶叶被水一冲,立刻相互拥挤着浮在水面上,好像一群要伸出头的小鱼苗,慢慢地它们才一片接一片直立着沉下去,立在茶碗底下好一阵子后才倒下的情形了。
  尽管茶碗里茶叶组成的风景画面显得狭窄拥挤,但却没有被囚禁的感觉出现。它们安然自得地悠悠下沉,然后安安静静躺在茶碗底部观看它们头顶上的圆形天空,还有伸进圆形天空里我的眼睛和鼻子。
  褐色的茶水像褐色的雾霾萦绕在茶叶周围,闲散安静。看不出它们的生活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也看不出茶叶身上曾经背负过阳光、雨露、山风、地气和茶农的希望,更看不出曾经披挂过迁徙的时间。
  大学毕业到工作单位报到之前,见缝插针尾随在一场大洪水的屁股后面,我从外省回到北门大桥喝茶。我喝茶只是一个过场,目的还是想听一些流传在茶馆里的家乡评书或者段子,特别是《掺茶师》里“从早忙到晚,两腿多跑酸。这边应声喊,那边把茶掺。忙得团团转,挣不到升米钱”这个段子。
  掺茶师是段子里对掺茶人的一种尊称,过去家乡人把掺茶人喊成跑堂的堂倌。我才走进茶馆屁股还没有挨到凳子,堂倌就手托一大摞茶碗来到桌前,嘴里一边念叨着从早忙到晚,两腿打闪闪,这边把茶掺,那边又在喊,球钱没挣到,还要看脸色,一边问我要喝哪种茶。抬手间,茶托已滑到我面前,盖碗咔咔端坐到茶托上,随后一手提壶,一手翻盖,一条开水的白线点入茶碗,然后他伸手过来小拇指一翻就把茶碗盖起了。
  堂倌的掺茶手法像苏秦背月抑或蛟龙探海的姿势。要是从背后看,行云流水的柔和动作还有飞天仙女的味道。飞天仙女婀娜多姿的背影让我迷恋陶醉。一个炎热的下午,就在我的想入非非中,不张不扬不温不火悄悄蒸发了。
  苏秦背月抑或蛟龙探海的姿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除非人到了生活所迫把掺茶当饭碗,心领神会把细玩味博得老板和茶客欢心,否则像我这样的书呆子是根本不可能胜任的。《掺茶师》里的段子说白了就是生活在憋堂倌。
  很多时候,聪明才智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憋出来的。掺茶的时候我听堂倌口中念叨被他篡改了的段子,就是一个证明。
  茶馆借给我场地,《掺茶师》里的段子借给我的是一段茶时间。二者结合在一起,组成了我观察堂倌的放大镜。从他行云流水的柔和动作上可以看出岁月如风的影子,从他类似飞天仙女味道的背影上可以看出他与生活迂回的时间弹性。
  没有看到堂倌的精彩表演之前,我一直以为我读书、研究和写作的生活是高质量、高情调和高档次的,就像我们经常把高高挂在天空中的果实拿来评定植物贵贱的标准是一的。看见堂倌的掺茶表演后,我才晓得堂倌有堂倌的精彩,我有我的卑贱。
  一间茶馆就是一段茶时间。我把自己的身子丢进茶时间里,才渐渐感觉到它和我肌肤内所盛放的肉时间、血时间是处在同一个节律上的。
  
  为儿亲,去采茶。手提筐,身穿麻。山又高、路又窄,哭哭啼啼往前跨。抬头望,见乌鸦,呱呱叫,叫呱呱,叫的昌儿爹。前日里爹为儿,今日里儿为爹,好似反哺乌鸦。奏乐师,实在苦,请你吹个《鸦反哺》。朝前走,过山垭,一派青松乱交加。山坡赶羊羊乱跑,好似猛雨打残花——《赞采茶诗》
  南方的冬天不同于北方的冬天,寒冷里面掺杂了潮湿,沾到身上甩不掉还是其次,麻烦的是它像水那样无孔不入,穿过棉衣穿过肌肤直接渗透到骨骼里。这个时候,一间茶馆就成了专门为寒冷设定的陷阱。
  寒冷在陷阱中瓦解,人却在温暖中复苏。在茶馆里,让人复苏的温暖是看得见摸得到的瓦屋、老虎灶、紫铜壶、茶具和悬挂在头顶的白炽灯。甚至,就连看墙壁上挂的字画,看茶客伸出手巴掌让算命者看相,以及听《子胥渡芦》《伯牙碎琴》《活捉三郎》这些茶馆里传唱的段子或者评书的时间,都会让我觉得有暖烘烘的温度。
  人过中年的我,大概是出于经常看书想事情的缘故,最讨厌做事毛手毛脚的德行。即便是喝茶,我也愿意像麻雀那样先埋头小口饮吸,然后杨起脖子慢条斯理吞进喉咙。我这样喝茶绝对不是标榜儒雅与风度,实则是大口大口吞咽虽然迅速暖和了身子但却坑害了膀胱,左一趟右一趟跑厕所,既得罪了茶神也得罪了自己。
  早就听说这间茶馆最亮丽的风景线是一个愿意割卵子敬神的老头儿,敢得罪茶神也得罪自己就是不敢得罪茶客。
  此刻他擦了我的肩膀在七零八落的巴巴掌声中走到台前,一屁股坐到藤椅上二话不说先喝上几口茶,然后咯痰一样哼哼几声,把脑袋上仅剩的几根头发使手指往右边一抹,左手拿一块竹板朝右手拿的两块镶嵌了铜钱的竹板敲打几下,就用烟锅巴嗓子唱起了一段金钱板。为儿亲,去采茶。手提筐,身穿麻。山又高、路又窄,哭哭啼啼往前跨。抬头望,见乌鸦,呱呱叫,叫呱呱,叫的昌儿爹。前日里爹为儿,今日里儿为爹,好似反哺乌鸦。奏乐师,实在苦,请你吹个《鸦反哺》。朝前走,过山垭,一派青松乱交加。山坡赶羊羊乱跑,好似猛雨打残花……
  金钱板在他十指间耍得风车斗转,这段金钱板评书也被他说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他边说唱我边喝茶边抽烟,茶水的温暖在我的肠子里汩汩流淌,我则在他的段子中行走。在茶水和金钱板之间,他的烟锅巴嗓子加重和放大了我心理上衰不待年与身体在漂泊迁徙的感觉。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所谓流放,便是如此。从安土重迁的角度上看,流放带来的陌生、迷惘、无措、辛酸、劳顿和动荡都不说了。关键是经历了流放后,即使身子停止了迁徙人的心还是在流放。喜新厌旧。朝三暮四。迷己逐物。心猿意马。它们既是心无法安顿下来的文字记述,更是驮载心流放漂泊的一窊不为人知的轻舟。它们可以让人的心,穿过一条熟悉的街道在时光中颠沛流离,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荡入仓颉墓中。
  在我的家乡,老人预感到自己的身体熬不过时间了,就会趁着身子还能动弹事先选好一处僻静的山包作为自己的墓地。他们的目的最终都是害怕死后有人去打扰。
  坟头上有没有青草不要紧,要紧的是周围有没有乌鸦呱呱乱叫,有没有野狗低头嗅着地上的气味,寻到新坟头的墓碑前偷食上供的食物。在我的印象里,如果有灵魂的话,坟墓是灵魂迁徙的起点和终点,只有永恒的寂静,才配得上坟墓才配得上迁徙的灵魂。
  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可我的迁徙之路才刚刚开始。不管我出门不出门,我都觉得自己在路上,都觉得从我眼前晃过的事物和景象,就是世界层层摊开在我面前的一张张不可预言命途的纸牌。
  其实,最难预言的不是纸牌而是人的心思。就拿我来说,心累是我迁徙的罪魁祸首,一天到晚东想西想高不成低不就的,所以总是觉得时间太快,始终置身在颠沛流离的迁徙中难以停歇下来打个盹。情形如同一尾鱼睁开眼睛睡觉,也明白终于将张大眼睛死掉。
  只有茶馆是一个例外。它制造出来的茶味和茶时间,仿佛躲过一季一季隆冬风霜后又再度复现的笑脸,可以让我从中揣测到闲适、安逸、宁静和哪怕是伸一次懒腰打一个喷嚏解个大便,其实都是我们心灵最古老的元素,都是我们身体最原始的生命本质。
  所谓东说西说产生幻觉,东想西想吃了不长,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巴山子,叶叶塔,巴心巴肝惦爹娘。圆茶盘,端茶来,方茶盘,端花来。不吃你的茶,不戴你的花,我要去看我的妈——茶歌《我要去看我的妈》
  茶客钟爱茶叶的缘由,也许是偶然,也许是模仿,也许是命中注定。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朦朦胧胧的。在茶客的眼里,意象虽由茶叶而生,清晰或朦胧的茶叶美感却由茶客而定。
  过去我身边有个茶客,总是按照自己的胃口选择喝茶环境。只要茶馆里有天井,天井上方有梧桐树枝叶遮盖,就对了他的胃口。不管茶馆离家有多远,他天天都要去,像是落地生根的种子,不想再挪动自己的身子。
  对他来说,茶馆比他的家还安逸。家里有脏衣服臭袜子,灶台上有粘着菜叶子挂着油污的碗筷,墙角的铁通里装满了没倒掉的垃圾,还有一个指手画脚唠唠叨叨让他头晕眼花的老婆。茶馆里这些都没有,有的是盖碗茶,快板,金钱板,二胡,三弦琴、陪他海阔天空神侃的人和供他翘脚的竹椅。久而久之他就把茶馆当成了家,除了自由自在享受别人伺候外,关键的还是这里面既有缘分的意思,也有情愫的成分。
  我算不上茶客,对茶也没有瘾,顶多就是把喝茶当成一个生活的过场。经历了这种生活过场,我还是对茶有了一些依恋。对茶有了依恋,就对茶客对茶馆对北门大桥有了依恋。记得有一次他在大街上碰到我就说好久没有看到你的人花花了,又跑到哪里去捻票儿了。还不待我回答,他就拉了我的胳膊说去茶馆喝茶,茶馆里最近新上了一个段子,巴适得很,字字句句都说到我的心坎里面了,真想喊我家那个黄脸婆来听听,让说段子的人替我解解气。
  巴山子,叶叶塔,巴心巴肝惦爹娘。圆茶盘,端茶来,方茶盘,端花来。不吃你的茶,不戴你的花,我要去看我的妈……打快板的人说一句,他的脑袋就跟着摇晃一下。一副如此如醉的状态,连同这个段子,我到今天都没有忘记。
  他是从自己的切身遭遇上理解这个段子的意思,理解得很深也很远,但并没有完全从情愫的角度去感受。这也不能全部怪罪于他。人的理解有多深刻就会有多片面,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现在城市的变化不仅仅是楼房、立交桥、公路、广告牌、汽车、化学气味和噪音对人的感官占领,也是这些东西占据了自然时间的空间扭紧了钟表的发条,让人的生活节奏变速换挡了,人的情愫也像一脚踩到底的油门只有速度没有了慢节拍的那种韧性与弹性了。
  幽黄灯泡的昏照下与茶馆和盖碗茶为伍,待久了便有一种回到尿巷子的大杂院里,和戏子车夫共度市侩生活的味道。茶客渴望喝茶其实就是渴望过上悠闲自得安然踏实的生活。城市的变化在茶客面前只是跑龙套的过场。他们的心目中不变的主角,还是人情味浓郁的茶馆,哪怕茶馆已经随了城市的变迁,逐渐隐退消散了。
  北门大桥原本就是城市的主干道,大片商住楼的出现带来了无限商机,干道两边的商铺价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老茶馆有碍市容也有碍年轻人的面子,生意萧条日薄西山便成了必然的结果。面对高昂的房租茶馆老板只能选择撤退,从主干道撤退到弯弯拐拐的尿巷子里面去。悲壮而又凄楚的场景,图解了人的需要让茶馆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过程。
  听说他已经随北门大桥的茶馆迁徙到了南熏巷,我曾经按图索骥也去过几次南熏巷。后来因为杂事太多,我再也没有去过了。
  巴山子,叶叶塔,巴心巴肝惦爹娘。圆茶盘,端茶来,方茶盘,端花来。不吃你的茶,不戴你的花,我要去看我的妈。
  我当然很想去看我的妈。我的妈风烛残年,患有老年痴呆症,与我相隔在千山万水之外,说不想看她不牵挂她是假话。只是她见了我就如同是见到陌生人这一点,让我很是难过也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所谓情何以堪,便是如此。
  作为一种精神上的转移和化解,我时常把旧有的事物,或者让我感念让我怀念的事物也泛化成了我的妈。南熏巷里的老茶馆,在精神上就等同于我的妈。
  最近我去了一趟南熏巷。城市改建的步伐已经先我一步抵达南熏巷——人去巷空,只有生满了青苔的红砖墙,红砖三层小楼和空荡荡的四合院,还在寂静中守候着孤独。不久之后的将来,它们也会彻底消失了无痕迹,只剩下一个没有血肉没有体味失水干瘪的巷子名字。
  我从砖墙坍塌的地方翻进墙边有一棵梧桐树的四合院,捡起地上的一枚梧桐落叶一边把玩一边四下张望。从参差不齐的瓦檐到红砖老墙,到墙边堆放的几把破旧的竹椅,再到藏在竹椅背后镂空的暗红窗棂,每一处都有类似蛊药形成的诱惑力把我的视线拴住。我逐渐认出了这个四合院就是十多年前我来过的老茶馆。破旧的竹椅和镂空的暗红窗棂,就是茶客变成了逝者在一条老巷子里给我留下的最后一个信物。
  我看四合院,四合院也用它的孤寂回应我的目光。昔日我熟悉的老茶馆的情景,像无数精魂轮候到了它们的肉身,渐渐在我的脑海里苏醒过来。络绎不绝的茶客走进茶铺喝盖碗茶。茶碗碰撞声,掏耳朵的钳子和耳勺的敲击声,冲壳子神侃的嘈杂声,竹椅木桌拖来拉去的刺耳杂音,茶客喊堂倌掺茶的呼叫声,小商小贩“鼓楼洞的凉粉凉面鸡丝清汤水面”连吼带唱的吆喝,还有金钱板快板和二胡三弦的清脆声音,沿着房前屋后种植的瓜果藤蔓一直爬到瓦檐顶上,与那些挂在屋檐下的干海椒和包谷,堆放在墙边的烧柴一道,勾连出生活的色彩和烟火的味道。
  生活的色彩与烟火的味道,是人无法改变的生物秉性留下的痕迹。就像北方人吃面食南方人吃大米,不管走到哪里都改不掉家乡的口音一样,喝茶也是不会随时间随环境变化的一种生活习惯。我从空寂的四合院里可以看到农耕时代宁静悠闲的时间,从老茶馆的身上可以看到祖先风风雨雨的日子,从茶客的轮廓和线条上可以看到盖碗茶香浓的味道,已经把草芥的色泽染到了极致的情形。
  如果把镜头定格在这些画面的身上,我还可以凭借焦距和景深发现,老茶馆是祖先的驿站,喝茶这个无法改变的习惯,是除血脉之外,祖先铺排在我身上的第二根遗传链条。
  过去我在南熏巷喝茶的时候,并没有现在的觉悟。那个时候我把茶馆当成我视觉、听觉和味觉闲逛的一个场所,最关心的是梧桐树下每一个从这条巷子里走过的女人。谁也不清楚我看女人的侧影时,心头在想些什么龌龊的事情。
  现在我面对寂静荒芜的四合院才意识到,茶馆给我胸膛里那颗不愿意停止喧嚣的心,提供了一处安静歇息的驿站。一片茶叶始终要沉积在茶碗的底部——只有这样,才能让茶叶感觉到自己没有离开茶树的根和把根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泥土。我也是这样,在心里回忆一遍老茶馆,才会觉得自己沾到了地气,不会变成一粒尘埃,在当下越来越流于形式的城市生活风气中,迷失自己。
  我的母亲已经风烛残年,老茶馆却已先我母亲一步走进了坟墓。虽然寿命长短不同,身子的质地不同,但两个母亲的性质是相同的——都经历过风风雨雨的日子,都显得朴实无华落落大方,都是我安然踏实的灵魂庇护所。
  巴山子,叶叶塔,巴心巴肝惦爹娘。圆茶盘,端茶来,方茶盘,端花来。不吃你的茶,不戴你的花,我要去看我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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