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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财流金岁月》专辑(二)

2020-09-17叙事散文半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47 编辑

【散文】东山,一千年的守望与梦想/鲁晓敏
作者一句话简介:国家地理杂志特邀撰稿人,浙江散文协会副会长。
1、晨曦落满曹娥江的时候,天幕清冷的星光渐次隐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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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东山,一千年的守望与梦想/鲁晓敏
作者一句话简介:国家地理杂志特邀撰稿人,浙江散文协会副会长。
1、
  晨曦落满曹娥江的时候,天幕清冷的星光渐次隐退,几丁渔火在薄雾中散走,溯溯秋风横贯江面,掀出泠泠浪花。这样一个曹娥江清晨,沉默,沉稳,沉实,开阔澄明。一群白鹭轻盈掠过空蒙的江面,落到了江对岸如绿烟堆积的芦苇荡中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漫天浮动的芦花飞舞。
  此刻,清晰地感觉到这条江的灵气逼人。
  曹娥江波光荡漾,东山孤峰站立。秋风之后,一个安静时光。各色山花竟放,一团团一簇簇,在东山上铺张着。香气漂浮了整整一座东山,香气漾动了整整一条曹娥江。香气中飘出历史背影,有了历史背影,安静顷刻不复存在。东山的艳丽和妩媚、色彩和惊动、仙逸和灵性,在历史的文化版图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坐标点。东山,唐诗之路的起点,400个名诗人怀揣景仰登临,无数次高举朝花夕拾的杯中酒,无数次迷离地看着寂寞风雨的美人酒窝,无数次跌宕地吟咏。张弛的乐调,放纵的歌舞,飘逸的生活,灵动的诗句,凛然的傲气,决然的守望,东山的姿态将将符合了唐人内心理想生活的尺度。
  谢安站在东山之颠俯视江水北去的时候,21岁。现在的小青年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能够做些什么惊动之事呢?戴着MP3,听着哈韩音乐,穿着性感服装,吃着哈根达斯,噱头一点的玩飙车。再退后1000年,唐人也玩酷,头戴斗笠,撑一叶扁舟,扯一片风帆,从曹娥江渡口下水,开始梦幻的追星旅游。东山之上,他们在花花草草、石头泥土间搜寻灵感和激情,写点小诗小词借以叙怀,祭奠先人,也祭奠一下自己的灵魂。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偶像,整整一个唐朝的偶像是东山的主人谢安。
2、
  年少的谢安,精通书艺,才器隽秀,名满天下。他在佐著作郎任上可能觉得官小没多大意思,无法彰显才华,21岁时毅然走出乌衣巷,弃官回到东山筑庐蛰居。高谢人间,啸咏山林,进入到闲适的隐居生活。别人隐居是清茶淡饭闭门谢客,谢安反其道而行之,他与当时的天下名士交游,在一大串的名字中,包括后来在文坛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王羲之、许询、支循等。谢安一边过着 “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诗文”的闲逸生活。一边时刻张望着朝廷,等待着回归和升华。
  东山之庐终日歌笙不断,艺妓群舞,谈笑风生。一种表面无为内心有为的姿态,一种表面冷漠内心火热的姿态。歌妓甩开的长袖和飘起的香气,曼妙的舞姿和轻缓的嗓音。有人醉眼惺忪,有人闻笙起舞,有人挥毫泼墨。聚成了那个时代的文坛气象,小小的东山,成了时代的焦点,文化的方向,像一束烽火烟岚在历史中升起。谢安和王羲之是当时万众瞩目的人物,既然是挚友,就干脆再真挚得彻底一些,于是震动文坛的另一件大事在两个望族之间发生了,谢安的侄女谢道韫,才情并茂的女诗人,嫁给王羲之之子王凝之。旧时王谢堂前燕,说的就是两大家族鼎盛时期只与王公贵族之间联姻;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是几百年风光过后的事情。
  谢安在热闹中安静等待,在静寞中期待爆发。这种等待是一种方向,一种策略,一种瞭望,暗藏神秘和忧伤,激情和隐忍。这种等待以女人暧昧迷蒙的目光来遮掩,隐士酣畅的酒令和滔天的诗文作为铺垫。
  深爱的女人和深爱他的女人在谢安身边不停地游走,歌声和舞姿,酒令和投槲,热烈和暗恋,高贵和庸俗,彻底的放纵和彻底的暧昧。她,在群妓中傲立,没有一丝笑容,一种惊动之美。她的冷艳和精致惊动了男人,她的冷漠沸腾了男人的胸怀。仿佛暗夜中的夜来香,暗香浮动。她因为自己的美而流露悲伤,为心上人因她沉沦而悲伤。在这个偏安王朝的角角落落,不知道散布着多少这样的忧伤的女人,她们像花朵盛开在男人轻浮的目光中。女人深深地爱着谢安,就为谢安而热烈地死去,女人在霎那之间碧血四溅。女人以最纯洁的爱情方式震撼了他的心灵。一个女人的柔情和绝杀,浸染了他激情和果敢。史书上模糊地记载:一姓李的歌妓以死劝戒谢安,沉溺脂粉是男人的小风流,指点江山才是男人的大风流。女人不知道谢安在保持守侯的姿态,她的魂魄转换成期盼方式存在。坟茔终于长满了及人高的蒿草。东山之顶,琅琅的兵书声,惊醒了正在沉睡的曹娥江。东山脚下,悲怆的马嘶撕裂了江风,飞快的刀光劈碎了满地月光。
  另一个时代的偶像李白也携妓登上了东山。有着天子呼来不应,力士为之脱鞋的张狂气度,然而他一生唯一服膺的只有谢安。鲜艳的女人笑靥如花地站在荒坟前,风姿卓然和满目荒夷的对立,在他的思想和躯体、灵魂和眼睛之间,产生了不可避免的震荡,冗长的叹息停留在漫山的花草之间。徒劳的效仿,他开始了婴儿般的哭泣,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东山的泥土中,慢慢渗透渗透。谢公的酒气,女人的体香,转眼之间一张张破碎的脸消失在历史时间之维。
3、
  谢安是水性的,他的一生都和水有关。在淝水之前,除了让他成名的曹娥江,还有兰亭雅会上的曲水流觞,他的两杯酒,两次罚诗,足以名传青史。见其一: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见其二: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森森连岭,茫茫原畴,逈霄垂雾,凝泉散流。他的书法和文才显然只是消遣的途径和方式,并非终极的盼守。谢安注定就是不甘寂寞之人,文功鹊起的同时寻求武治安邦。历史给了他一次机会。一个杀戮和颓废的年代,一个繁荣和荒芜并存的时代,一个呼唤英雄的时代,是沉实的虚幻的,宽广和飘渺的,偌大的历史舞台在等着他的粉墨登场。
  谢安崇尚老庄的虚无,崇拜嵇康高蹈,但他又不同于嵇康的桀骜,他是干大事业的,才能不能得到充分应用的时候,他选择了以退为进的高招。谢安在当时的士大夫和平民阶层中名望极大,社会上流传着安石不出,苍生何如!一个人竟然可以惊动一个朝廷,赋予如此蔚为壮观的期待。王坦之奉旨上东山恳请,痛陈社稷危艰,国势衰微,亟需良将谋臣匡扶。谢安需要一种隆重的礼节,一种恰如其分的虚荣。面对乘肥衣锦,安能不动?于是他作了一个崇高的姿态,悚忧而起,扶正了冠束,掸了掸落在锦衣上的尘土,携妓应召出山。数年之后谢安入朝为相。他的一生之中,漫不经心地做了两件名垂青史的大事:一是巧妙地阻止了桓温的篡位活动,避免了内战的爆发;二是指挥了著名的淝水之战,拯救的一个国家。这些大事他都做得很巧妙,很平静,下下棋,品品茶,谈笑中,歌舞之间,都解决了。一些事情的痕迹被舞女漫天甩开的衣袖屏蔽了,被他诡秘的笑容遮掩了。一颦一笑一千年,从曹娥江笑到了淝水,一路歌笙不断,一路轻艳飘摇。
  前秦皇帝苻坚以骄横的姿态藐视着中原大地,试以投鞭断流之势,一举吞没东晋。异族军队旌旗蔽日,杀气腾腾,胡笳低沉雄浑,刀剑枪戟林立。战马嘶鸣,蹄骨沉重地敲击阵地,尘土飞扬。盛夏火热的阳光的照耀着士兵的银鲮盔甲,熠熠生辉,眩人眼目,泛起一片银色的海洋。士兵的冲锋潮水汹涌,号角声起,卷地风云。此时东晋朝廷轻歌曼舞,酒令酣畅,士大夫们正醉卧在女人的裙裾下,鼾声如雷。霎那间,整个东晋王朝惊醒了,男人的酒气消散了,女人的笑声哑然了,人们开始了恐慌。谢安却危襟正座,意气风发,捻着长须,一边对弈一边谈笑。十万火急的加急战报安静地躺在他的坐榻上,满朝文武焦急的目光消蚀在他的谈笑声中。大敌当前,谢安镇定自若,正在和客人对弈,赌局是他身后豪华别墅。赢毕,欠了欠身,将满盘的棋子扫落,谢安抚掌长笑。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谢安任命弟弟谢石为都督,侄子谢玄为将,兵锋直指淝水,与前秦大军在辽阔的中原逐鹿。
  谢安指挥晋军在野草迷岸、浑浊浪排天淝水与前秦军队对峙。苻坚登上寿阳城楼,只见对岸一座座晋军营帐排列得整整齐齐,阵容威武,战旗如血。再往远处看,八公山上的草木似乎都是威严的晋军部队,苻坚胆怯了。晋军战鼓滔天,谢安指挥八万精兵跨过淝水,猛扑敌人阵地,前秦百万大军顷刻之间土崩瓦解。晋军呐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闪电般地向发前秦皇帝苻坚发起了突击,刀斧、枪箭逐渐逼近。利箭如蝗虫般地从苻坚头顶飞过,他带着一身的硬伤和暗伤,丢下尘土中的皇冠绝尘而去,他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滔滔的淝水和苍老的八公山。中原大地上一座座城池晋军旗帜招展,一垛垛城堞间露出士兵杀红的眼睛。前秦军队潮水般的溃败,野鹤的悲泣从天空落下,呼啸的大风在耳边吹响,士兵的尸首阻塞道路,血流成河。
4、
  这一天,谢安还是在不紧不慢地下棋,前方送来了捷报,他看了一眼又随手丢在了坐榻上。客人猜测是前线战报,战战兢兢地询问了一声:战事情况如何?谢安慢悠悠地说:孩子们到底把秦人打败了。就是这一声,叫李白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在咏歌之际屡称东山。《永王东巡歌》中: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精气和风骨,在清丽婉约的江南是个异数,却是东山的秉性。蓄含和沉积,挥洒和流泻。由隐居山野、轻薄红尘的俗风流小风流,到驰骋疆场、指点江山的真风流大风流。谢安完成了退则避居山野,出则匡世济民的潇洒。个性的张望和探寻引起了一千年的关注。谢安完成了人生的实现和超越,权重朝野,为避免皇帝的猜忌、同僚的嫉妒、小人的陷害,主动要求领兵镇守广陵。谢安时刻梦想着回归东山,东山的女人、歌舞、美酒、星光、江风、渔火,一次次地在他的思想中支棱着出现。谢安造船准备回会稽的时候悄然病死,东山成了谢安永远的梦寐。
  东山之隐标志着一种风格,一种品行,一种姿态。它既对权势的无所眷恋,又不仿在社稷苍生需要的时候,拯救天下于危难之中。居然一边下棋一边指挥作战,谈笑之间,强虏灰飞湮灭。能够扎在烟花堆里忧国忧民,那才是真本事。李白在《携妓登梁王栖霞也孟氏桃园中》感慨: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作如花人。《出妓金陵于呈卢六》还有: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李白也携妓登上东山。发出过低低的一声叹息:美人如花花易逝,功名如土土易僵。他对人生的悲凉状况,竟是通过艺妓的对比得出,一花月,一荒坟。桀骜的诗仙很少有折服的时刻,也许李白是在哀叹自己,他知道以他的风流在谢安面前是真正地小了,俗了。
  脚下这条平稳的曹娥江,多少个歌女在此卸下浓妆,洗尽铅华。女人的美丽模样映在了空明的江水中,沉入江底,于是江水充盈着娇媚和艳丽。山道边的几株桂花在吐着细碎的花朵,嗅到了一波一波的暗香。来来往往的人群踏在仄仄的青石板条上,赏着花看着秋色,唧唧咂咂的声音在山上响着。谢安的衣冠冢野草侵漫,一堆黄土,旧时的风花雪夜早已封存。东晋的喧嚣歌舞休息了,南朝的屐声渐行渐远,唐人宋人高蹈的吟咏飘散得没有一丝声响。一棵木槿一棵泡桐,底着头沉思的样子,不忍心去惊动,怕惊动废墟在时间中的模样,怕惊动一个千年的梦想。
  曹娥江不紧不慢顾自流走,身边的风流与惆怅似乎与她没有多大的干系。江边的芦苇、菖蒲、黄蒿、洪蓼、柳林,在江风中瑟瑟摆动。棕红、紫红、金黄、淡黄、纯白的花穗在芦科植物的顶端高高地举起,招摇着,像浮起的一层迷雾。不知道当年的谢公和盛唐的诗人看到的是不是这个样子。抬眼处尽是风动与花开,水气与波光,平静与苍凉,宽广与迷茫。
唯美的裸睡/阿贝尔
作者一句话简介:冰心散文奖和台湾第三十届《中国时报》散文奖获得者。
  先是想象力野草一样疯长。1976年。他跟林犬躺在红军废弃的工事里,瞎想子弹是如何穿透桐子花打中胡玉华的屁股的。红军和中央军在涪江两岸射击,弹壳落满羊肠小道。他还想象结了壳的牛粪里如何伸出缩头炮。缩头炮当然是在《南征北战》里看到的美国造。胡玉华穿着“球打伞”一拐一拐走过来,裤腰上牵出一排“盐口袋”。
  接着就是身体的发育。他不知道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但有一点他清楚,他要成大大人了。他的下身不再光溜溜。有一天林犬告诉他,他想石成蕙了。石成蕙是高年级的女生,也是长桂小学最漂亮的女生。最关键的是她发育了,有了女人的胸脯和屁股。他问林犬是怎么一个想,林犬脸红得像膏子,没回答。其实,他知道林犬是怎么想石成蕙的。林犬是像他一样想石成蕙的。身体。林犬的身体。他的身体。石成蕙的身体。他不只想石成蕙,还想熊梅王建芳,想他的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们都有女人的身体,以及身体散发出的迷人的气味和光线。
  他的身体最初的快乐并非来自第一次勃发。没有勃发,只有冲动。微弱的冲动。1977年。雨后宁静的夜晚。他淋了个落汤鸡回来,脱得一丝不挂躺在蚊帐里。他没有想石成蕙,他想女老师了。放暑假了,女老师回江油了。他想女老师,但绝非想女老师的身体,他想她身体外面的草绿色上衣,想她黑眼睛里温柔的光线,想她额头和颈项的麦麸色。他的“想”出问题了,出在他的身体上。比女老师的目光漫过他的身体更有力。他的身体颤抖了,分泌出微量的散发着青草气味的蜜一样的东西。他感觉,快乐就来源于那个颤抖,来源于那些陌生的微量蜜液。
  身体最初的快乐像播撒的种子,很快就在他们的身体萌生起来,后来就变成漫山遍野的灌木。在短暂的冒险之后,他跟林犬已经很善于经营他们身体的快乐了。他们知道有一桩罪行叫“强奸”。他们想石成蕙,想熊梅,想他们村的女知青罗仁素,也只能是想。他们在田坝的桑树上找到罗,罗正在吃桑果子。他们的身体想罗,嘴上却只敢逗她说:“狗吃桑果子,雷打乌嘴子。”他们专门惹罗骂。让罗骂,他们的身体也是快乐的。

  跟林犬在岩背后扯猪草。水葵花,水麻叶,水蕨子。嫩得出水,肥得流油。还有焖头花,一种开紫红淫艳的小花的蒿类。鼻子接近花丛,人会发晕。岩背后是一条岩堰,像红旗渠,底下是涪江。江心是急流,江边是碧蓝的漩涡,江岸是河水和时间联手打造的岩石的盆景。油灯。面盆。鱼缸。观音菩萨。董存瑞舍身炸碉堡。最后一股寒流过去,桐子花开了。1978年。他跟林犬褪了裤子躺在涪江边的面盆里。不是他们要找快乐,是快乐要找他们。桐子花落在他们赤裸裸的漫着春光的身体上,让暗处的欲望混乱而汹涌。他们身不由己地把玩着快乐的开关,直到欲望之花在大汗淋漓的尖叫中萎蔫。
  至今,也不愿意说出那个词语,那个与心理学有关的词语,哪怕是说出那个词语的一个近义词。这不关道德,只关美学。1978年9月。他带着青春期的身体进了县城中学。不同于乡村的颜色催促着他的快乐。干干净净的女生。裙子。披肩发。雪白的牙齿。媚眼。偶尔的一部爱情片(比如《冰山上的来客》、日本的《生死恋》)。他的同桌是个早熟的女生,时常取笑他的乡音土语,还拿她的腿来压他的腿。她的眼睛里有个钩子,总是把他的身体勾得热乎乎的。他看见她把血糊在了板凳上。他没有给任何人说。她的身体真好看。脸蛋。眼睛。嘴唇。她特别大方,给他借整块的橡皮。他们在抗震棚里相互抽背英语单词。她的身体里是个秘密。
  不用上《生理卫生》,他已经知道男女关系是怎么回事。他不再相信女人是用腋窝生孩子的。他知道了精子和卵子,知道了受精卵,知道了交配。他知道,如果拿他快乐的蜜液跟女人的卵子结合,是可能制造出一个孩子的。1979年春天。他暗恋起我的同桌。她早熟的身体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他时常在夜晚把爱恋的话写在纸上,反复默念,再像地下工作者撤离时处理文件那样在油灯上烧毁。1979年,他步入了性的花园。雪白的樱花李花,淫艳的桃花,金黄的油菜花,有毒的焖头花。他在花丛里意想,花瓣落满了他破旧的衣裳。破旧的衣裳包裹着他单薄的身体。单薄的身体里却已经萌生了生殖的欲望。从1979到1980,差不多每隔一个晚上,他都要受肉欲的支使,把他的身体跟他同桌的身体想在一起。身体的快乐让他销魂。红旗路96号。充满卤味的漆黑的房间。他的身体的夜晚的居所。性的花瓣在他肮脏的被子和床单上洒落,像猫狗的爪痕。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想和手对身体所做的这一切。

  《冰山上的来客》和《生死恋》里的男女之爱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道德颂扬,而他渴望与意想的则是身体的肯定。在与女生的交流中,他的身体在一天天斟酌欲望。不是火苗、铁钉和石炭酸,而是樱花、李花和青苔。他们所做的交流只是局限在课文、单词、公式、定律,但荷尔蒙在背叛他们,制造出毒蘑菇一样的绚烂。他熟悉他的身体,不是出故障的肠胃、恶心的疹子,而是潮湿的阴谷、茂密的森林、勃发的气象,以及身体的普遍性感和猩红的欲望的色泽。
  女生的身体是什么?透过女生宽松的衣裙,很难看见他梦想的可能的曲线。不涉及乳房,单单长发掩映的后颈窝的一小块深色肌肤或衣领下露出的些须胸脯,足以让他心动神摇。乳房,要是真有乳房呈现,他的身体不知会承受怎样的震荡?女生发育良好的臀部的轮廓是形而下的意想的源泉,而她们的花容月貌则给人形而上的玄想。有一天,他突发奇想,以为上天给他身体就是要让他检验女生身体的成熟和美丽的程度。他甚至看见他感觉器官上的刻度,一一显示着他熟悉的女生的身体的得分。
  时不时的目光接触放出的电荷,给予他的体验不是触到高压的痉挛、疼痛和晕厥,而是触到三十六伏以下的电压的快乐和温暖。微电在身体的浅层通感,身体最深沉最隐秘的地带只有鱼群游过。偶尔的肌肤接触,则是物质的安慰。异性的物质的安慰。湿润,带着瓷感。
  储存在他神经末梢的电荷,到了夜晚就变成了高压,在红旗路96号燃烧。板壁外街头的喧闹、天井里猫狗的叫唤、卤肉的芳香和表叔表婶的“枕头风”如火上浇油,让他不得不用早已习惯的意想脱去女生的衣裳,将幻化的女体崇拜。

  阳春三月,他跟在一位女子身后去往一片松林。1983年。那女子走在他前面三四米处。她没有叫他跟上,他也没有叫她等等。他们完全可以并肩行走。出了校门,就是麦田和油菜花,没有人认识他们。那女子在他前面走,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看着她的臀部,包裹在纯白的紧身裤里的臀部。他跟着它,看着它。它那有节律的运动让他的荷尔蒙汹涌澎湃。从火车站,到热电厂,再过涪江便桥,他都这样一直跟着她,跟着她青春的臀部。阳春三月,她一身春装,她的身体最大限度地张扬着青春和肉体的迷惑。
  在路上,在松林,在他被荷尔蒙洗刷的眼里,她的身体是一个仙境。
  他知道仙境也会有微量的污染。他知道那女子也会有几天的经血,也会有汗液分泌,也会吃喝拉撒。然而,那个阳春三月,他跟随那女子发育到极限的摇摆的身体,走过了二十几里地,只感觉她的身体是一个仙境。一个非人间的仙境。黑披发。韵律实足的腰身。会说话的眼睛与臀部。身后的曲线。侧面的曲线。生龙活虎的性……他们没有说爱,没有说身体,哪怕整片的松林再没有一个人。阳春三月。他们铺了报纸,拿出零食,拿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们躺下,但身体互不相干。当雨点落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九行的时候,他们的身体靠得近了些,但距离通电仍有很长的里程。也许那女子是爱他的,也许他正爱着那女子。但这样的爱必须与身体无关,否则,他们就可能面临深渊,一个少女和一个少年身体的深渊。
  很多年过去了,那女子的身体对他依旧是一个迷,虽然这个迷早已被别的男人打开、识破,虽然他也打开、识破了对于某些人而言依旧是迷的别的女子的身体。不同女子的身体应该是不同的迷。不曾被打开、识破的女人的身体才是一个仙境。仙境被打开、识破了,就变成了地狱。
  偶尔他也想,在那个阳春三月,在那片松林,假如他听从荷尔蒙的召唤,去打开那女子的身体,得到的会是什么?

  一个身体就是一个宇宙。身体所包含的元素和奥秘,也是宇宙所包含的。性是身体的美丽之所在。灵魂是身体有毒的花蕊。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体,无论安置在丛林沙滩还是床第,都是造化之造化,就是上帝也会忽略她在时间中潜伏的部分,只留心她的身体。先是质感的肌肤,性的曲线,电流辐射的波光。然后是性的集中营。乳房和髋。臀。腰腹。长发落下来,酣畅淋淋。面部是灵魂集居区,足以提升性的纯度和柔软度。
  一个身体究竟是什么?性别的差异,器官的不同,阴阳的互补,无不体现出造化的神秘与伟大。一个女体与一个男体结合,便可能诞生一个新的身体。无中生有。这是宇宙的全部奥妙。上帝注入人们身体的冲动与快乐,则是无中生有的保证。身体是神圣的物质,而年轻漂亮的女体是神圣的物质的花朵,所携带的电荷可以直通男人的无意识。
  宇宙是非常有层次感的。细胞,构成细胞的元素,比构成细胞的元素更神秘的可能的物质,器官,身体,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人的身体处于宇宙层次的最中央,微观与宏观的两端都是没有极限的。

  冬日的黄昏。灰暗。1992年。在肮脏的充满水蒸气的双人浴室,他第一次全面地见识到女人的身体。水流过她处女的肉身,在他的目光洒向她乳房的那一刻,他感觉到呈现的是一个仙境。这个仙境算不上美丽绝伦,但却承载着他自青春期以来全部的意想。
  他总是把拥抱一个女人或被一个女人拥抱当成他生命的极至的抚慰。女人一定是心仪的女人,一定有母亲、妻子、恋人、大自然的多重身份,有饱满、宽厚的胸脯,有温暖的体温和泥土的体味,有本能的接纳和慈爱的抚摩。与她体贴,埋头她的双乳,肉欲化成了春风春雨,灵魂在回归,像一粒种子落在滋养过它的泥土里,而又催促着再一次的萌芽。
  和一个兼容了世俗与理性的美丽的女子相拥,永远是生命的最高享受。这世俗里有人伦天伦,也有动物的快乐原则;这理性里有完美主义者的想象,也有对神界的攀升。进入一个世俗与理性的完美女子的身体与内心,就是进入仙境。潮湿的迷雾里有挺拔的山峰,有冰洁的暗河,有幽深的溶洞,有开满不知名的小花的草地。在仙境里迷失,被物质的美妙俘虏,就像被死亡的红指甲从肉体抠走灵魂。   
  像万物一样,女体也是一种存在,之所以给人无限遐想,完全是因为它具备造化的美学特征,同时又与欲望相连。得不到的爱情是最神圣的爱情,得不到的女人是最完美的女人。“得不到”给予了人们虚幻,给予了人们对现实爱情和女体的修补。

  阳光灿烂的午后。寂寞的梧桐树。斑驳的光影。2003年夏天。一位穿连衣裙的女子出现在德民诊所。灵魂明显地浮在脸上。面庞骨感,脸皮特薄,特白,有尖尖的下巴,有异类的光泽。目光是林黛玉的,但剔除了病态。身材窈窕,匀称,不乏女性特征。她碾药、抓药,或站在柜台旁观望,灵魂都是浮在眼眸的。她的乳房和臀部不是特别丰硕,但绝对结实。在夏天的倦慵的午后,她的性感毫不逊色于她的灵魂。  
  同样的午后,同样的倦慵的梧桐树。在距离德民诊所不到百米的少妇皮具店,店主斜依在钢制椅上打盹,衣领下垮,露出半边乳房。店主是无与伦比的美女,以纯纯棉牛仔裤和衬衣把她成熟的身体衬托得货真价实。她的灵魂淡薄,庸常,不如诊所美女那样幽暗绵长,但她肉体的美高蹈,酌满了迷人的性感。
  走在街头,眼睛总是与这样的女子的身影勾结。说是身影,其实是身体。是曲线,是张扬但却节制的性感,是符合他审美情趣的形体、颜色、气味。甚至眼睛可能与想象结谋,走光她们的衣裙,将她们身体的性感部位推向唯美的极至。
  他喜欢裸睡。唯美,自由,尽享身体的存在感。他在夏天午睡时经常走光,让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体。他的双腿修长光洁,腰腹结实柔韧。他喜欢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符合美学原则。他可能自恋,甚至自娱,但这并不是一种过错。身体,蕴涵了肉体与人文气质的身体,内含了高贵灵魂的身体,难道不该是人们的至爱?
【散文】附 近(三章)/杨献平
作者一句话简介:出版著述《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等作品,策划出版《散文中国》系列丛书20卷本,主编《笔尖下的西藏》等多种。
  在冰上
  我焦躁,不明所以,来回行走,抽烟,低头,在风中把自己丢失。冬天的戈壁是冷的,衣饰如铁,在南边的人工湖上,坚硬的冰深入到了鱼们的身体,北风在高处盘旋,在地下掠起灰尘。对面的宾馆白得耀眼,车辆穿过枯了的柳树,玻璃在冰面划过,像是一把明亮刀刃的反光。假山后面的沙枣树模样沮丧,背后的戈壁,戈壁之后的村庄,青色的烟岚背后是灰白色的杨树树梢和湛蓝的天空。
  太阳是唯一的。我想到了这个美好的词汇。在冬天,它沉默,清淡的光亮浮在虚空之中,我看到的云彩丝巾一样,白蓝相间,我想摘下,系在自己最爱的女人脖颈上。冰面上好多大人和孩子,他们在拉和推,在笑声中打落四周的寂静,我看到偶尔走过的人,胯下的自行车树叶一样飘,还有人的脚步声,对着手机话筒说话的声音,微弱、模糊、不可倾听。
  我在冰上,不知什么时候结成的冰,厚厚的冰,向下深入,也向上鼓起,光洁的表面上还有一些碎了雪粒——我在上面,敲着坚硬,水的坚硬。我拨开一片,看见冻僵在冰层当中的大小不一的鱼们,死了的鱼们,还像活着时候一样。它们的鳞片明亮,身体还呈跳跃的姿势。我想,在湖水结冰时,突如其来的坚硬,犹如钢爪一样的覆盖和倾轧,习惯软水的鱼们肯定意想不到,突如其来灾难——试图的逃跑,空中的静止,没有挣扎。
  冰面上光亮刺眼,我感到疼痛。突起的四周似乎传来咯咯的响声——冰在下沉,它叫喊的声音是个惊醒。在冬天,在一个人的耳膜当中,似乎春天的雷声。我恐惧,想到了突然断裂的冰面,一个人的身体,连同他的灵魂,都将迅速下陷。我看到,湖边寥寥的人各有各的方向,他们无动于衷,持续、缓慢地走近走远。
  我突然想:我在这里,但将不再回来——这真像一句箴言。一个人在死水的硬痂上,本质上的漂浮,水中的生命,一时的站立毕竟短暂。我小心翼翼,我是一个怕死的人,还没有活够,尘世多么光亮呀,那么多的物质、风景和随遇的苦难和快乐——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热爱身外之物的人。在冰上,身处的洁净并不能去除内心的贪恋。
  直到傍晚,我才发现,死水的湖,结冰的水,与岸边的假山、礼花灯、车辆和建筑是有区别的,还有车辆、树木和人。颜色仅仅是个外表,类似石头上面的苔藓。本质的区别在于,板结或者松动的泥土是无论何时都是坚实的,包容的石头增加了他们的硬度。树木、建筑和人是相同的,都有一个安稳的站立之处,再多的行走和摇动,再远的行走也都还是原地不动。
  他们在大地上,在水畔,在冰之外,自然而快乐地行走,而我呢,在光滑的冰上,我只能轻手轻脚——如履薄冰,这么准确的成语,从踏入冰面的那一时刻,在心里,它就一次又一次次地跳出来,像是夏天时候看到的这湖水里面的鱼,灵活的身体,还有漂亮的气泡——在冰上,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有一些灰尘,从彼岸到此岸,有一些风和灰尘,在我的身体和骨头当中穿行。
  戈壁
  最好的地方是不是最荒凉的地方呢?想要做个好人,就在这里活着。荒凉另一个本质是苍凉——苍凉,远古的意象,深入骨髓和灵魂的品质,我时常觉得它的美。在戈壁,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戈壁,以及不远的沙漠。戈壁是个展开和合拢,是个放逐和拯救。很早时候我就想:有一天,我从这里出发,还将在这里消失。谁也不会知道我的具体方向,我的脚迹很快在风中埋葬,我的身体在灰尘当中逐渐改变模样。绿意短暂的骆驼草身材清脆,摇摇晃晃,不断折断,又不断再生。我看到的沙丘是世上最大最美的乳房,美好的沙子们在夜晚和清晨安静中沙沙作响。
  我时常在戈壁上来回走动,脚步更迭,我不敢走得太远,巨大的戈壁,我像沙子一样。我怕自己与它们混淆,被看不见的生命掠劲它们黄沙的营帐——哪里有什么呢?我贪图的东西是不是在里面珍藏,我爱的那个人是不是有朝一日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傍晚的黑鹰在空中飞翔,如血的落日,戈壁一片血色汪洋。我听到一些人从此失踪的故事,也在某些时候,看到不会腐烂的羔羊尸体和依旧坚硬的白骨。
  这些也是最好的,湿润对灵魂是个伤害,对肉体是个亵渎。我不愿意看到消失,我宁愿天下寻求永恒的人们都到沙漠来——我知道他们比我更为贪恋。他们再远处,即使打制一架云梯,竖起来,站在沙漠戈壁与天堂连接起来的地方,我也看不到他们活着的具体模样——人心的远是这世上最远的远,我感觉沮丧,在戈壁之中,我想到远处的你们,那么多我的同类,我们为什么距离那么遥远。
  春天和秋天,大风连绵,沙尘在风中聚集,在空中猛兽一样飞行。我站在戈壁边缘,大风洗涤,尘土灌入。我想成为雕像——事实上,任何坚硬的事物在沙漠当中都是脆弱的。有一次,我一个人,在戈壁中徒步行走,朝着另一个熟悉的方向,没有人,四周的静寂是可怕的,没有声音,感觉到处是呼吸,似乎有无数窃窃私语,敌人一样紧紧包围了我。偶尔惊飞的沙鸡似乎猛然的袭击,警觉的兔子悄无声息地逃往相反的方向。夜晚的大风是个裹胁和掠夺,裸露的皮肤很快粗糙和疼痛。
  很多的时间,我在戈壁,之间的房屋,绿地和道路,充其量不过是人在荒凉之中的一顶帐篷而已。在戈壁,我始终感到了漂泊,身体的游弋和灵魂的不安分,一个人的生活和更多人的集体——有一天,我蓦然发现,我和这些事物的联系说到底是物质在起作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是真心热爱戈壁的,这一片地域,它是我的,我也是它的。从大孩子到大男人。再有3年,戈壁就可以和华北的那个村庄成为我生命当中均匀的两半了。我不止一次地说:等我死了,我愿意把尸体留下来,在戈壁上裸露或者沉埋。
  绿洲
  我总是梦见一片绿洲——有一个好看的女子,同时她也是一个忧郁的孩子,在清水和绿叶之间,在花朵和青草的旁边,等着我的到来。我看到的光线是明亮的,过分的热烈让心爱的女子脸颊绯红,黑色的头发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油脂——我快步走近,不欢呼,只是把她轻轻抱起,像掬一捧清水那样小心奕奕。
  事实上,身边就有一处绿洲,具体的绿洲,与梦想的绿洲截然不同。向南20公里处——鼎新绿洲,久远的村落和城镇,大批的移民(我怀疑他们是戎边先民的后代)在杨树掩映的田地劳作,随意的马匹和驴子在附近的草甸子上散漫吃草,村落和村落之间横亘着不大的戈壁,一片一片的海子周围泛着厚厚的白色的碱。不大的羊群游过来,快速的嘴巴斩草,露出黄色的牙齿。夏天的燕子低低地飞,口中的淤泥掉落下来,打在黄土的路面或者干枯的草垛上。
  这一片绿洲,旁边的河流(著名的弱水河)是个运载,是个养育,所有的水都从那里蔓延过来——来自祁连的水,浑浊的水,我怎么也想不到,进入泥土之后,会变的清澈无比,即使阳光如炉的夏天,水也是清凉的。很多的鸟雀在空中飞行,它们的叫声单纯而又特别,每一个声音都不雷同。有一些黑色的或者白色的天鹅,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在附近的几个水库,游弋和飞行。有一年,我老去附近的水库去玩,看到阔大水面中央游动的野鸭,水中的大鱼和水中倒映的秦汉烽火台。
  它是绿色的,绿洲,水滋养和旺盛的,包括人和牲畜。夏天,我喜欢在其中穿梭,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或者徒步。我不喜欢走柏油的马路,专走田地之间的路径,两边的棉花、小麦和长不大的高梁叶子似乎万千手掌,一只一只接二连三地伸出来,像孩子,更像没有心计的女孩子。不大的树林,沙枣树、杨树和红柳灌木混杂在一起,一些飞鸟的巢穴在其中隐藏,一些野兔和野鸡冷不丁地奔跑和飞起——最美的事物是安静的,或者长期处在安静的氛围当中。我总是觉得:美是安静的,专注的,安静是它们品质构成的必要因素。
  秋天,胡杨树叶子斑斓,颜色变换,最终为黄,在远处的河岸上,集体的黄金,再黑暗的夜也颜色灿烂。很多时候,我走过去,路过渗水的草滩、干燥的白土和几道浅浅的沟壑,走过去。在树下,到处都是凉的,头顶的叶子簌簌而落,更多的叶子在树枝上,在风中相互拥抱,乍合而开,反复不止。叶子落在头顶上,有的沿着鼻尖下落。这时候,就可以清晰嗅到新鲜的霉烂气息。
  而处在戈壁之间,绿洲总是单薄的。我曾几次在空中看到:小小的鼎新绿洲,落在黄沙和戈壁里面,像是一个小孩新手涂抹的图画,小,轻巧,盎然的绿意当中包含了沮丧和无奈,安静的自我审视之中透着莫名的悲哀和可怜。应当是2004年春天,在刚刚升空的飞机上。我又一次发现,并且确认,这个绿洲显然不是我梦中的——在这个绿洲之间,梦想另一个绿洲,叫我没法不时常隐隐作疼。
【散文】步行街/关瑞
作者一句话简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大块的青灰色的云慢慢在西天散开。快要落下去的太阳依旧燃烧不息,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把云的边缘都烧红了。快要落下去的太阳,突然崩裂成无数红色的碎块,散乱地坠落到步行街上。坠落的速度非常快,因而具有了超乎想象的重量。它们砸在花岗岩铺成的地面上,嗵嗵作响。声音在两边橱窗的玻璃上来回反弹,最后像水滴一样,在人流中蒸发。
  没有风。风在城市以外赶着自己晚归的路。空气凝滞不动,和街中央每隔三五步就竖起一个的青铜雕塑暗自较着劲,看谁的定力超强。步行街上的这组雕塑是新竖起来的,坐落在花池子里。之前,池子里花朵娇艳,草色青青,整个步行街的空气里弥漫着诗意的芳香。现在,那些花草不见了,转眼间全变成了黑咕隆咚的青铜雕塑。我仔细看过这些雕塑,题材选取比较还算符合这个城市的历史变迁和文化特色,有倾御酒于泉的西汉大将军霍去病,有散落在丝绸古道上的各样钱币,也有跋涉在茫茫沙漠里的骆驼。从这些雕塑旁边走过,隐隐能升腾起一些走进历史的恍惚感。造型设计也不错,古朴典雅,流畅舒展。可惜没有完全完工,有些雕塑的基座像是刚刚浇筑了混凝土,四边用木板临时加固,周围堆积着灰白的碎石烂砖,很是扎眼。仿佛古装大片里时不时闪过去的穿帮镜头,明明一身华丽的唐装汉服,满口文言,结果一抬手露出了手表,再一迈腿,露出了高跟鞋。艺术的审美性和再现历史的可信度都不免大打折扣。
  雕塑高高在上。没有了花花草草的花池子周围,安装了用木条拼装成的长凳,方便行人小坐。有时候在步行街上走累了,走渴了,我也找个空位坐下来,喝瓶成分可疑的矿物质水,看人影如水在眼前缓缓流过,听对面商铺里一股一股溢出来的流行歌曲。也许城市太小,也许这里人气太旺,在步行街上总能遇到吃过晚饭来步行的熟人。有的只是礼节性地打打招呼:吃了吗?吃了,你呢?也刚吃过,过来转转。呵呵。呵呵。有的,就坐下来聊聊,有一句没一句,从天气起头,杂七杂八一阵,最后不知不觉又转回到了天气。有一次,女儿在步行街上滑旱冰,我坐在长凳上无所事事,忽然看见高中的一个同学周胖子。他腆着大肚子站在对面一家内衣店门口四处张望,神色看起来焦灼不安。他的背后,各色女式内衣流光溢彩,婀娜多姿。某一时刻,他的肥腻的目光正好滑向我这边,粘在我身上。我只好向他招手,他只好踱过来,坐下。我问他干嘛呢?他支支吾吾,没干嘛,吃饱了撑着,瞎转。我嘿嘿地笑。他也跟着嘿嘿地笑。片刻的空白后,他的目光折返到内衣店,牢牢地粘上去,扯也扯不掉。想给谁买内衣呀?他斩钉截铁地说,老婆。刚说完,他站起身来急急地向内衣店门口一个身材修长,长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的女子招手。他和我匆匆告别,大步流星地赶过去,和她手挽手进了内衣店。我认识他老婆,矮个,微胖,超宽的额头下是一双眯缝眼。
  今天,因为天气闷热的缘故,步行街上的人好像比往常多了很多。步行的不多,钻商铺的也不多,多的是在木条长凳上坐着纳凉的。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终于巧遇一个坐者起身离开,赶紧过去坐下。以为可以好好放松一下双腿,甚至整个被热浪和疲惫包裹的身心。结果,坐在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操一口外地口音叽哩乌拉大声打电话。一条腿圈起来,脱了鞋子袜子的脚光在长凳上,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正一下一下搓脚趾缝里的泥。本来凝固的空气,在此局部像被扎满来小孔,漏进来大量热腾腾的臭味。而他的那一边,坐着一个老太婆,怀里搂着小孩,小孩正叼着一支冰棍,吧唧吧唧。我拍拍腿,算是对自己的双腿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歉意,然后很快站起来,离开。
  步行街的北端,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空地,算是个迷你广场了。步行街的出口吧几条大街和小巷与广场链连接起来。广场上新安装了大屏幕彩电。每天晚上,比一间房子还要大许多的电视开着,反复播放商业广告,中间也插进去几小截电影,港台的,外国的,武打的,枪战的,热闹得很。因为屏幕大,太近了只能看见许多闪着彩色光亮的小方块快,远距离观看效果最好。于是,在有效观看的距离范围内,每天晚上总会聚集很多人,黑压压一大片。脑袋仰着,嘴巴微微张开,如一群雏鸟,等着鸟妈妈捉来虫子塞进自己的嘴里。他们大都坐着,坐在地板上,坐在带来的小板凳上,坐在商铺门前的台阶上,坐在花池子栏杆上,坐在高潮迭起的剧情里,坐在嗡嗡嘤嘤摇来晃去的影子里。他们中间,大部分是在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建筑工地上的民工,有男有女,满面尘埃的痕迹,浑身汗腥的味道。也有老人,形影孤单,目光苍凉而又浑浊。还有拦住路人散小广告、推销产品的小青年,他们肩上斜斜挎着廉价的人造革背包,踌躇满志,似乎已经挣够了今天的夜宵。我也站在那里看过一回电视,成龙演的,只看了几分钟,实在受不了飘浮在人群上方的燠热和杂吵,走开了。走了很远,又被身后的电视声音牵绊住,回头再看几眼成龙敏捷又滑稽的身手。很容易地,就想起了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的情景。像过节,早早吃过饭就搬了板凳去麦场上抢位置。去迟了,就爬树,把自己搭在树杈上看。或者坐在幕布后面的土坯墙头上看——看反了也不要紧,回家睡觉时在脑袋里把反掉的画面朝着相反的方向拧过来。
  落日的碎块终于安静下来,清凉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失去所有的重量,轻盈地飞升起来,密密麻麻地挂在天上。天空呈现出透明的蓝,越来越深暗,越来越浓稠,最后成了一湖的水。星星点点的光亮从湖的深处投射下来,逐渐消失在步行街上。步行街不需要星光。雕塑,商铺,花岗岩地板,流行音乐和大电视,都不需要星光。那些星光应该落在盛开的花朵和脆嫩的草叶上,可惜得很,它们像水滴一样消失了。现在的步行街,黑夜被发出超强勒克斯的灯光高高挑起,露出虚无的明亮来。坐在步行街上的人,被灯光照出无数奇特的影子来。这些影子和时间一起,在渐渐微凉的空气里彻底放松下来,每个毛孔都散发出安详和静谧的气息。电影接近了尾声。木马停止了旋转。青铜的雕塑陷入长久的沉思。商铺头顶的巨大招牌显现出繁华过后的疲惫和内心的空旷。偶尔有些风吹过来,在步行街上大摇大摆地穿过。有人背着手开始退场,有人摇着扇子在灯光底下东张西望,有人接听电话,有人大声喊着走散的孩子。
  我坐在步行街入口处古钱币雕塑下面的长凳上,抽烟,烟雾打着旋向上飘荡。它最终把我的目光牵引到一枚摞着一枚,镂刻着不同文字的古钱币上。想像它们最后的持有者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商贩,官员?抑或村夫,士子?这座雕塑太高大了,即便是站着,也需仰头才能望得见它的全貌。在它面前,仰视,便具有了特定的暗示和象征意味。有次和朋友坐在同样的位置上闲聊。今年开春,他在步行街上租了间门面,做一个品牌男装专卖。他抱怨租金太高,抱怨竞争太强,抱怨利润太薄。在金钱的名义下,他似乎对步行街满怀抱怨之情。这位朋友原来写诗和小说,还写过剧本,但没有发表过。让他在圈子里颇有名气的,是他的一头长发和一撮总是胡乱黏在一起的胡子,而不是他的作品。后来,他不写了。他说,写出来的东西如果不能够发表,让更多的人看到,又能够养活自己,不如不写。他剪个寸头,推光胡子,倒腾了几年服装,成了步行街上的一个专卖店老板。抱怨归抱怨,生意还是要做,钱还是要赚。说起身边这座古钱币雕塑,他觉得整条步行街上就这个最接近步行街的内涵,最能叫他努力工作,“其他的都是闲扯淡”。
  我坐到了很晚,在步行街的长凳上。人影渐渐稀疏,灯光渐渐迷离。黑夜压垮步行街的一角,星光紧随其后,铺天盖地地坠落下来。燠热散尽,困意袭来。我站起身向着出口一端走过去,满地的纸屑和果皮,仿佛被嘈杂过滤下来的心事,陈旧,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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