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意自足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05 编辑 <br /><br /> 　　1
　　“小时爱说话，大了有傲气，天生不驯服，刻刻有声响，人未到，声已来，一说有结论，未问已先答，勇于独前，无惊无怕，十分难得的锐气！”
　　这段文字，出自著名画家、原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林墉的笔下。林墉笔下的这个“他”，叫刘忠源，他们曾经是同学。那时，同学们都不叫他的名字，而直呼他“柳宗元”。并不仅仅是因为谐音的关系，在同学们的眼中，他是才子。
　　从前的才子，现在掂量起来，沉甸甸的。画艺好，只是尽了一个美院学生的本分，他既操刀搞过木刻，也到雕塑系玩过泥巴；之外，他也写得一手好文章，一个美丽的女子当年未曾被他的画所诱惑，却被他的文章所打动，成为了他的妻子；他还与同学组织了长征队，从广州出发北上，翻过赣南大山到湖南，步行两千多公里，从朱砂冲上井冈山，又由黄洋界下山，穿越茶陵、礼凌、株洲到湘潭，再到长沙；他的俄语不赖，歌声也颇为动人，听过的女生大抵都会动心。
　　如此恣意汪洋地流淌过的河流，与你眼前所见的溪水，其间到底有过怎样的起承转合？
　　从小就喜欢画画。他说。
　　洋画片上的一百单八将，小人书里的杨家将、岳飞……那些人物故事，那些线条色彩，他被其间洋溢的美感抓住了。但凡接触过那些小人书的孩子，在他们尚未留意张令涛、胡若佛、戴敦邦、陈俭这些名字之前，无一不是小人书的俘虏。可是，仅仅臣服于美，并不能让一个孩子脱颖而出，成为一名画家。
　　画家是捕捉美的猎手。
　　1958年7月，中南美术专科学校及其附属中学从武昌南迁广州，那时，他还是不解世事的小小少年。2008年，广州美术学院附中五八级同学时隔五十年之后重聚。关则驹、林墉、李金明、苏华、谢志高、邹达清、曹国昌……意气风发的同学少年，而今浓荫匝地，正如《古榕渡口》画中的老榕树。他的头上也毫不例外，顶着许多耀眼的头衔，他的设计作品和绘画作品多次参加国际、国内、省内等各级展览并获奖，他创作绘制的大型壁画《天上人间》、《九歌》、《鹤归图》、《女王的盛宴》等，用作家寒川子的话来说，可谓“楚风楚韵楚文化，气势磅礴，线条自然，展现恢弘，境界高远”，在武汉的宾馆、酒楼、饭店目睹了一座城市的发展变化。
　　而被他自己所看重的，大概也只有三个：画家、舞台美术设计师、高校客座教授。
　　平常，他的言语并不多，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但是，到了学校，在学生面前，他的话不觉便会多起来。学生们都喜欢听他讲课，他也喜欢与学生们在一起。
　　因为，他是有话想说的。
　　一道菜在锅里焖烧的间隙，他坐下来便可哗哗哗地写出一篇艺术评论；戏剧节的时候去北京看戏，他即时写的文章，刊登在文化部《中国文化报》头版，被很多报纸转载；他甚至还写了一部关于李白的剧本；外出写生经过的那些荒山野岭，以及定格在画布上的那些人，都在他的心底。
　　2
　　三年附中；五年大学；毕业之际，文革开始，又在学校待了两年；两年后被分配在当地工作，一干又是七年。合计下来，他在广东待了十七年，之后，才回到故乡武汉。可是，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广东又何尝不是他的故乡？
　　故地重寻，还是一口流利的粤语，平常熟悉的一景一物，皆可入画，榕树、草垛、芭蕉，无不温情脉脉。草垛依旧是俄罗斯式的，实在，厚重，像他，又不十分像；芭蕉则完全是中式的宋词，婉约，空灵，似他，又不尽然是。
　　1958年的中国油画，无论是在创作题材的选择方面，还是在创作的技法方面，都浸染19世纪俄罗斯写实绘画及斯大林时代苏联现实主义绘画的格调。严谨的构图，稳重的笔触，饱满的色彩，影响了他一辈子。走进他的画室，他的白桦林，他的湘西竹楼，他的村庄，都会昭示最初的来路。在湘西少女的端庄之中，洋溢着热烈的情绪；在吹唢呐老人的厚重之下，涌动着奔放；在山居的寂然之间，闪烁着明朗的生机。
　　近年来，他画笔下的题材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画笔从远山、从村庄收回来，开始关注身边的寻常巷陌，开始打量城市。画面的精神气质也在发生变化，初期的创作，我们从中看到的是画家眼中的景，绵密紧致；在他近期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景物之后的画家，放逸疏达。
　　画家的个人意识开始更多地渗透进了画面。相比于“接天连夜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勃勃生气，他更欣赏“留得残荷听雨声”任其枯荣的风骨。支起的荷梗与耷拉的荷叶，残存的绿意与褐黄的斑点，他刻意强调了两者之间的反差，疏密有致地构图，远与近、繁与简、主与宾、曲与直、冷与暖、纵与横、形与神、情与态、意与境，点、线、面与形、色、光，互为观照。
　　“莲，早已结实了/藕，也长得鲜嫩/你还留恋什么呢/支撑着佝偻的腰身”耄耋之年的著名作家、诗人、书画家管用和在网上偶尔见到《残荷》这幅画，对作品赞不绝口，这位原湖北省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便给配了诗，后来得知刘忠源的住址，又上门赏画，相互交流创作心得。
　　那是他们的一生。答案就在他们的心里，或许只有到了他们这个岁数，才懂得欣赏一池残荷。他说：我画残荷不为听雨，而是“留得残荷说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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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是在琐屑的日子里，他也是一个趣味盎然的人。
　　一个擅于捕捉美的猎手，必先懂得享受着生活中的美。他既教儿子画画，也领着儿子捉蟋蟀；既伺候家人，也伺候花草；既自刻印章，也自制家具……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大舞台，他是国家一级美术设计师。现今，他的样子，更接近于美国影片中猎手的形象，高大，骨感，虽然他的手中没有枪。面对他，你也觉察不出他是一个心里能藏枪的人，正如人们惯常所见的，早晨，他出门为家人买早点；午间，他提几样小菜回到厨房；客人来了，他端茶送水；客人走了，他打扫倒垃圾。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人，这个背影开始打弯的人，只有在一堆人之间，方能显现一种山的嶙峋之意，如同一幅水墨画。在画中，他忽而浓彩重墨，行云流水一般说东道西，忽而沉默不语，空出大块的留白。不管他说了或者没说，画外的人，都能明白地感知，他存在。
　　从大集体时代走来的他，在一室之内，在调色板的斑斓之间，开始享受着一个人的存在，而听过了他的流水潺潺，你会成为他的同辈，忘掉自己的身份、年龄。
　　涂、摆、擦、挫，一遍一遍地覆盖；拍、揉、扫、跺，一层一层的堆砌。他说，一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一生，如同一日。
　　很快也将过去。
　　小小少年从南国回到武汉，他已过而立之年。结婚。生子。他的妻说，看中的不仅是他的帅气、才气，还看中了他的清贫。那个时代的女子，以金钱富裕为耻；那个时代的男子，没有个人事业，只有集体荣誉。
　　退休了，终于可以外出写生，可以躲进画室画自己喜欢的油画，可以走出去创作别人喜欢的壁画，可以讲学，可以出版个人画册。
　　一种失而复得的自由突如其来，创作的热切又一次攫获了古稀之年的他，那个刻刻有生气的少年依旧还在心里，他向那个熟悉的少年走去，尽管脸上难免还会流露出一丝陌生的羞涩与拘谨。画家被自己调制的色彩所束缚、所遮蔽，也是常有的事。他的郑重其事，遇到一场雨水，便像油画颜料遇到松节油，反而松了一口气，效果更好了。说到底，中国艺术的精髓其实是“虚”的艺术。《十字街头》的迷离，《俗世》的凄清、《雨巷》的寂寥、《听雨》的切切，在他的笔下，都有一种举重若轻的释然。
　　4
　　溪流。涧石。一刚一柔，一动一静。
　　他画了一张又一张。不是为了试探自己可以作出多少的改变，他不屑于“突破自我”此类的说词，在他看来，将自我淋漓尽致地发挥到底，亦是一种抵达。
　　水花四溅，在他的笔下，拍打着山石，也涌动在他的心间，缠绵而洒脱，宁静又激昂。溪流从大山深处而来，流经了他的肉身，而后泼洒在了画面。
　　这组《流淌的歌》，既是对大自然的礼赞，也是他对自己的回顾。
　　小溪一点一滴积聚着力量，还在日夜不息地流淌着，他只是其中的一滴，被鼓动着，继续流淌，向着碧波浩淼的远方。
　　在他的头顶的某个方向，还有一道神秘的光束，当这道光投射到他的画布上，他的作品与他本人便会融入一条更为宽阔的江海。在那里，他还是那个单薄的少年，凭借一块木板，一把刻刀，即可行遍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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