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饮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44 编辑 <br /><br />　独饮
　　冉令香
　　一
　　这片健身场尴尬地躺在两座家属楼之间，几件简单的健身器材身穿孔雀蓝装，被栽植进场地南北两边的瓷砖缝隙。这块用沙石水泥瓷砖仓促平整覆盖的场地，还有十来个树坑空着幽怨的眼，似被规划设计者忘了，就像扑了粉底的脸面，只匆匆打了半边腮红，没有描眉、勾唇等一系列细节处理就草草收兵了。唯一的一棵树蹲在场地西北角，当然，不是我用词不当，它被锯掉了枝杈，只有不足一米高的树桩蹲在塑胶框起来的土坑里，颇似一只僵坐的狗。这片健身场就在它的视野中，昼夜更替，迎来送往那些轻缓或重浊的脚步。
　　西墙根，不知谁家的两盆吊兰，叶子枯黄，蓬乱如草，那是长期封闭室内不见阳光的结果，自从被端出楼洞，再无人打理。一大蓬梧桐树枝探过西墙头，匍匐而下，恰好与树桩遥望对视。青核桃似的小果子一蓬蓬掩映于枝叶间，巴掌大的叶片还有伸展成长的趋势。
　　再有，就是我了。一个身心俱疲，需要停靠休息的人，独饮这片清静和寂寥。
　　已是夏天，阳光在健身场地慢慢地踱步，前楼高高的身影蓄谋已久，一点点侵吞这片阳光地带。我支撑着伤痛的小腿来到树桩身边与它相对而立，明艳、渐渐有些炙烤感的阳光下，场地上仅有生命体征的四个个体，我和它们的影子一样，僵立呆滞。
　　这是棵什么树？还能活过来吗？它从哪里来，为什么孤孤单单栽植在健身场一角？它棕灰色的树皮，依然水润，似乎明天就能吐出鲜嫩的芽来。抱着这唯一的希望，每天下楼，我直奔它而来，但它依旧是昨天的样儿，丝毫没有萌芽的迹象。致使我的心和它木然的神情一样，空落，无味。转身看墙根那两盆吊兰，那些枯黄的叶子经阳光抚慰，已略有绿色沉淀。那探身而下的梧桐枝，似乎还是昨天的样子，心事重重地垂着蓬乱的头。
　　面西坐在健身椅上，朝阳温吞吞地散射过来，后背温热起来，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张开了拥抱这稚嫩的晨阳。仰视蓝灰的天空，几缕白云像散淡的羽毛悬浮在楼顶上方。再过半个多小时，太阳会凌厉起来，它针刺的灼热渗入脊背，我也将支撑着伤腿，逃回阴凉的空调房间。九点左右的半个小时，我以吸收紫外线的最佳借口来到阳光下晾晒发霉的心情，否则，真不知该如何熬过一个个漫长的日子。伤筋动骨一百天，不知多少人向我重复过这话，可事实远比想象残酷，这种被“囚禁”的日子到底要延续多久？！
　　对于这次意外的摔伤事件，我一直耿耿于怀。为什么偏偏是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初夏，那天下午四时许，一辆长长的公交车紧贴我的左侧而过，潜意识中我慌忙躲闪，加速前行的变速车猛然窜上路边的牙石，车子拧翻，整个身体重重地摔翻过去。僵硬的水泥路似乎存心要检测一下我骨骼的硬度、密度和韧性，我的腿骨惨遭重创。剧痛沿右小腿突袭至大脑，脑腔似灌进厚厚的泥浆，昏懵满胀，人几欲昏死过去。神志渐清，我勉强转身看右腿，一条胳膊粗的血印从小腿胀凸出来，殷红的血正淋淋渗出。略略转动右脚，它不听指挥，耷拉下脑袋。“断了，”这两个字无声地冒出来时，脑中“嗡”地一声空鸣，那是几万只蜜蜂重重围困的哄闹，泪水戳破悲鸣模糊了眼前的世界。剧痛钻心，腿僵直纹丝不敢动。冷硬的水泥地接纳了我温热的脸颊，灰尘扑入长发，土腥呛入鼻翼，冷汗滚满额头。
　　电话求救，仓促进急救室拍片。年轻的骨科主任果断地宣布：“右腿胫骨粉碎性骨折，一个螺旋状断口必须植入钢板固定。”从此，我行走的自由被剥夺，与一张板床捆绑在一起。
　　手术室夜战，麻药，镇疼泵，呼吸机，右腿被直挺挺固定在支架上。我混乱的思维极力想捕捉点什么，可抓不到点滴声音，只有懊悔的泪水奔涌，冲刷心底的伤痛。滞留针连通了血管，冷冷的液体一滴一滴进入温热的身体，恍惚中人进入了另一个时空轨道。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对接、固定、缝合，我被推出手术室。嘴唇干裂，双眼干涩，满脸泪痕，头发蓬乱，一个狼狈不堪、没有丝毫尊严的人，被一张白布床单裹着抬到病床上。不知插进椎骨的麻醉针和镇疼泵是否管用，夜间在疼痛中迷迷糊糊睡去，不知何时又在疼痛中醒来。反复折腾，朦胧错乱，满脑子只有无休止的疼和纠缠不清的懊恼。右腿僵直捆在支具内不敢左右摆动，更不敢蜷回来。身体钉在床板上平放了一夜，麻木到失去知觉。
　　自从我被推出手术室，一根弹性良好、硬度和厚度适中的支具就束缚住肿痛的小腿，恰如移栽的大树被绳索一圈圈绑缚住根部。只不过，大树移栽进坑位会被松绑，根须就获得了自由伸展、再生的机会。而我的小腿呢？整日与束缚的支具如影随形，每一步挪移都需寻求它的庇护。
　　抬头看天，漫天白云浮游，阳光忽明忽暗，喜忧难断。周遭不时来来去去的身影吸引了我艳羡的目光追踪：“咯噔、咯噔”扇形摆裙下一双修长的腿，一把遮阳伞遮掩了大半个身子，一步一扭，如风摆杨柳；那个邋遢臃肿的妇人，腋下夹着布包，头顶的碎花遮阳帽耷拉下来遮住了眉毛，竟然后摆腿骑上电瓶车，肥臀落座，“噌”窜远去了；几个小不点儿，三岁，也许两岁半，一会儿歪歪扭扭满院子追逐，一会儿在跑步机上悠悠荡荡；那老者手推轮椅，双脚拖地勉强挪蹭。轮椅前面支撑的两条腿，一条是圆柱形，另一条的底部手掌一样稳稳地撑着地面，这也算是一种行走吧。无论如何，他们都能用自己的腿行走，那是上天赐予的自由。
　　失去了行走自由的只有我，和这棵树一样，孤独站在骄阳下，影子缩成短粗的一团。它庞大的根须群被切断了，繁茂的梢头枝杈被截去，唯有一米来高的树干顶着光秃秃的丫叉，站在院子西北角。被强行锯断的横截面成黛黑色，丫杈根部有大坨的树胶凝固，那是它囤积的伤心泪吗？它是否正从彻骨的伤疼中复苏？可它呆滞不语，我无法参透它的内心世界。
　　阳光散落的灼热慢慢渗入肌骨，我失落地返回了。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楼，左脚支撑，手拉栏杆借力挪移，尽量控制腋下铁质器具落在水泥台阶上的声响。
　　二
　　躲进阴凉的房间，把自己陷进沙发。不想看书，也不想看电视。连续十天、二十天、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三个月不上网也没关系。一个人在网上消失了也就消失了，在这转瞬即逝的数字时代，还有什么比消失更容易更彻底呢？
　　白天，窗外车辆启动或停止的声音，拖拖踏踏走路或高高低低说话的声音，上下班的声浪冲击搅扰鼓膜。之后是沉寂，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震颤着屋内的空气；再有，就是一个人的心跳，把伤腿垫高似乎能感触到血液倒流的混响。夜晚，是睡眠和伤痛轮番较量的战场，大脑昏沉，思维混乱。坐起，躺下，反复折腾，那条伤腿怎么放都不合适。平放，拉扯得小腿筋脉酸胀；立放，紧绷的脚踝骨疼痛难忍。右卧，怕碰压到刀口；左卧，心脏压抑气闷。只得直挺平躺，后腰和脊柱夜夜承受耐力的考验。白天在迷迷糊糊中睡去，夜晚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窗外的昼夜更替、日升月落，与室内坐卧不宁的人，无关。
　　缩在屋内实在无聊，强撑着伤腿来到阳台。那两盆君子兰都长偏了，肥厚的叶子乱蓬蓬外斜，一看就是失去宠爱的孩子在任性撒泼；最可怕的是那盆杜鹃，一个多月缺水无肥的日子，叶子干枯掉光，零星的几片嫩叶挑在梢头，不知能否活到秋天；那盆蟹爪莲挤在窗子一角，垂头丧气，没有一点精气神；电脑桌上的文竹完全衰败了，一碰那些细碎枯黄的叶子，簌簌落满了桌子。我想推开窗子，给蟹爪莲透透气，可我肿痛的脚无法着地，手根本使不上劲。我想给它们浇水，可我的身体无法下探，手够不到地上的喷壶，我连自己的平衡都掌握不了。
　　终于体力不支，转回客厅。伫立窗前，看着窗外那片硬化地发呆，被光影雕琢成像，思维坠入空洞的时空隧道，在喧嚣外独饮那份孤独和伤疼。这片土地的变迁何止是“伤痛”两字所能概括的？它本是栽植绿化苗木的草地，三叶草翠绿的叶子簇拥着洁白的碎花在这里安家，十几棵樱花和丁香在春天开满花朵，追风逐香的蜂蝶在花间忙个不亦乐乎。谁家栽进棵香椿、核桃或杏树，也会吸引些欣喜的目光。但，它们所属的公共身份，一直没有引发我的关注。
　　那年，单位整合的声浪刚浮出水面，立刻掀起轩然大波。不知哪一位率先开辟了一小片菜园，一天之内，这块绿地被瓜分成几片菜地，从此开始了韭菜小葱、大蒜白菜、葫芦和丝瓜们的争夺。那些忙碌耕作的身影，从泥土到水源，从种子到秧苗，从土地到上空都在孜孜经营，以期争取最大活动范围。残留的几棵树，默立于菜畦和菜地边界，呆看几双手翻耕，种植，拔草，间苗。
　　宁静的院子，因为这些色彩斑驳的菜蔬，而不再宁静。闲散的人们因为有了这片菜地，而充满了创造激情。每天都有探出阳台的脑袋和菜地里汗津津的脸，三言两语交流耕播经验；从凌晨四点一直延续到夜里十点，压水机不紧不慢地“吱嘎吱嘎”，伴着水流吟唱。那些涌动的绿色，不时昭示着生命的新奇：隆冬，衰草枯叶覆盖的菜畦里，菠菜或苔菜在睡梦中倾听春的脚步，最先迎着骀荡的春风耸起身子；春阳下，娇嫩的芽儿破土萌动，几天不见已是迎风摇曳的小苗；炎夏，那些金黄的丝瓜花和南瓜花，把透明的思绪放逐于蛮长的瓜蔓儿，任卷曲的触须在攀援中跋涉，一夜之间跨越难以想象的距离；金秋，从南瓜赭黄的条纹到胡萝卜橙红的艳丽，从菜芯的鹅黄绿到衰老的苍灰绿，从零星斑点到满面醉颜的红晕，这块斑斓绚丽的菜地，把周围的小日子装点得闲适而滋润。但，这些生命的萌发、生长和成熟，追随季节的韵律从容流转，与窗内这双无助的眼睛，无关。
　　呆立，看乏了，奔跑的思绪也拖不动步子，转身再把自己陷进沙发。一个多月过去了，那紫黑的淤血从小腿延伸至臀肌，竟不见消减。那条肿胀的小腿被黑色的结痂覆盖，毛巾热敷，活力膏一遍遍涂抹上去，一层皮脱落沉到水底，那是复活细胞和伤痛进行的抗争。就如窗外这块尴尬的菜地偶尔引发的纷争：一堆土杂肥高邻沤制了一个冬天，偏偏有人赶趟儿撒进了自家的菜地。那几棵无花果分压成功，几位邻居未曾移栽，偏偏有人抢先挪进了自家小院。西北角那片菜地亲眼见证了三人合伙开垦，又分崩离析的闹剧，当种菜的新鲜感慢慢消失，只剩下又脏又累的体力劳动时，懒散的一方引发另外两人心中的不快。又因一人敏感多疑，捕风捉影，一句话激发了二人的唇枪舌战。一番针锋相对的争吵，牵三扯四，最后竟涉及到人身攻击和人品道德之类，这片廉价的菜地成了两人争胜斗勇的牺牲品。争执的最后结局，菜地荒废，杂草和虫蚁乘机而入。一片荒芜的菜地，三颗荒凉的心，即便后来有机会溶蚀前嫌，但沉落于心口的伤疤哪能复原如初？这些鸡毛蒜皮经风就飘散得无影无踪，与窗内一颗烦闷的心，无关。
　　又一个凌晨到来的时候，隆隆的机器轰鸣突然响起，震颤着窗玻璃簌簌抖动。起身看窗外，一辆庞大的挖掘机正盘踞在菜地，张牙舞爪挥舞巨型挖斗，翻起黄褐色的泥浪。一夜之间，菜园成了光秃秃的荒地，那些迅猛拔高的韭菜、团团膨大的茄子辣椒、竹竿搭起的芸豆黄瓜架不知去向；那樱花树、香椿、石榴树、丁香、无花果和杏树也不知所踪。新翻的泥浪掩盖了曾经的色彩、繁盛和鲜活，三三两两的人远观或近距离指指画画发表高论，所有一切，一页翻过去了。唯有淤积在心底的痛，翻不过那轻飘飘的一页。
　　闷热，在屋内静坐着额头仍汗涔涔。窗外，灼烫的阳光下，瓦刀和铁锨与沙石摩擦，聒噪刺耳。运送沙石水泥砖块的拖拉机，喷吐着滚滚浓烟，漫天飞尘。平整地面，水泥硬化，满院热火朝天。这个干燥混乱的场地，太需要一场雨的冲刷和滋润了。
　　终于，天随人愿。几天连阴雨，几场透地雨！浓浓的雨腥、土腥气灌进窗来，令人神清气爽。几件健身器材已安家落户，经雨冲刷的瓷砖地面光洁一新，几只雀儿在光光的水泥路上欢悦蹦跳。我的视线在健身场欣喜地逡巡时，西北角那唯一的树让我怦然心动。我迫不及待来到楼下看它：光秃秃的树桩，站成“丫”字杈，拘谨地缩在新挖的树坑里。崭新的红色塑胶框成正方形，它的根蜷缩在那点贫瘠的泥土内能伸展到哪里？
　　三
　　下楼，我又来看这棵孤独的树了。它向东探出的枝杈下竟然钻出一簇嫩芽。鹅黄绿、细小的叶子如半个小指甲大小，有的叶片还有锯齿形边缘。这棵孤独的树，活了！我欣喜地围着它转了一圈，右脚的“战靴”点地，让它试探着承担五分之一的体重。非杨、非柳、更非梧桐，难道是棵女贞？仅凭这簇小芽还真难以断定它的身份。可它活了，让艰难行走的我，有了每天来探视的力量和缘由。它活了，在这片沙石水泥新硬化的院子里，在砖块统治的缝隙间，在方圆不足三十公分的泥坑里，开始了生命的继续探索。
　　不出半个月，另一簇嫩芽也顶破树皮外窥。尽管它们很小，连鸟雀都无视它们的存在，连蝼蚁也没有觉察到生命的迹象，可它活了，足够了！再细看树坑，那点可怜的泥土，竟有星星点点的绿芽儿钻出，那似乎是香菜和几棵杂草的嫩芽。
　　几场雨后，西墙根那两盆吊兰全返绿了，长条绿叶间竟然抽出两根细长的花梗，翘首眺望墙头垂下的梧桐枝。风摇动，肥大的梧桐叶和核桃大的青桃扫着屋瓦“啪啦啪啦”闲聊。哦，想起来了，这是楼体、实习车间与院墙的夹缝中生发的梧桐树，看不到树干和树身的其他部分，只有这一枝探过身子遮盖了院墙，温情脉脉地俯视着院内。心有灵犀一点通，植物之间也是有灵性相通的。院内光光的一览无余，只有西北角那棵树桩与它对望。相隔几十里的银杏都能传花授粉，这隔了几十米空间眺望的眼神，天天对视足以引发同类魂牵梦绕，相互传递生存、生长的动力吧。
　　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几朵白云慵懒地漂移，竟有秋高气爽的味道。双腿落地，住杖行走。右腿从担负一半的体重，增至担负四分之三的体重，再到全部负重！
　　五个月，150多个日子在默念中姗姗而过，我伤痛的右腿终于迈出了独立的一步。那一步何其艰难，那条右腿早已忘记了行走的姿势。在搀扶下，右脚小心翼翼地迈出，僵直的膝盖却不会折弯。那笨拙胆怯的姿势是对骨痂愈合程度的深度怀疑：它彻底愈合了？它能承担行走的重任？
　　我开始了真正的行走，下楼后慢慢向健身场西北角而来，是探望，也是告别。那两盆吊兰郁郁葱葱，早就被搬回了屋子；那蓬梧桐，枝繁叶茂，犹在墙头探望。树桩上那两簇芽竟然枯萎了，干燥皲裂的树皮早已看不出生命萌动的迹象。它，在秋天提前进入了冬眠。干硬的树坑内，那几棵细弱萎黄的香菜和杂草却顶着干瘦的籽粒，这些看似羸弱的生命未雨绸缪，以另一种方式进行着生命的延续。
　　下午五点，我挪出家门，159个日出日落后，第一次走出家门。斜阳晚照，翠柳浮金，我激动的双眼竟有液体涌出模糊了视线。车流匆匆中几声蝉鸣拌和，侧耳细听无非“薄翦绡衣,凉生鬓影,风露独饮。”我一步一步缓缓走过，蝉唱骤歇。
　 　2016-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