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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梨花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58 编辑

冷暖无常的春天,最反复无常的是雨。暖意要来不来,冷意要去不去。在急着要来的阳光,漫天雨雾是难以逾越的一道门槛。阳光也曾偶尔误入——某年,四月天气,那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58 编辑 <br /><br /> 冷暖无常的春天,最反复无常的是雨。暖意要来不来,冷意要去不去。在急着要来的阳光,漫天雨雾是难以逾越的一道门槛。
阳光也曾偶尔误入——某年,四月天气,那种冒然闯入的阳光,炎炎酷热堪比盛夏炎阳。君子兰肥厚的叶子就被灼伤了,半截干枯,如一张经水又晒干的牛皮纸。后几日,突如其来的盛夏又被春日反复无常的冷雨挤走了,凝云冻雾卷土重来,牛皮纸一样的君子兰叶就被雨打风吹去。
今年,我总算见了一回梨花。
也是偶尔误入的盛夏,亮得扎眼的阳光下。盛开的梨花好像也要被那样的阳光融化了。不觉得可惜,我对梨花曾经的殷殷心意也就这样随风飘远了。去何处了呢?不过就是一个人的影子吧。那样的影子所跟随的人都让我牵肠挂肚,让我堕入不一样的惶恐与伤感之中,源于我和她们的爱是不一样的。在城市里,那种惶恐与伤感只关联着爱情了,是剩下那样的一个她。那么她和她的影子一定去了该去的地方,去了阳光更为丰沛的地方,人和影子都应该融化在阳光里了。
是城市里的阳光,但很少有人对它大惊小怪的。那个人,一个女人,我喜欢她,她在阳光普照的城市里过着阳光一样明朗温暖的日子。阳光亮得扎眼,她过的日子好像从来都是热烘烘的,时常烘烤到我的脸庞燎到我的心,我只好往远处躲开了,而最远的地方莫过于这样乍暖还寒的春天,并且是这样多雨的,这样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这个季节的梨花。我就觉得我和她共同居住的城市被盛夏和春天分成了两半,她在盛夏,我在春天;她是热烘烘的,常常冒汗,我时常感到阴冷,烦躁苦闷而常常足不出户。却不指望春天去得过早,更不指望盛夏来得太快。躲开了,我就在多雨的云下,她还在洒满阳光的云上。
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我常想不起她具体的面孔来。太多了吧,城市是个美女如云的地方,也是阳光并不珍贵的地方。阳光总被那些女人们浪费掉了,她们自己,也像梨花一样在可有可无的阳光下莫名其妙地凋谢了,或者融化了,那样的阳光从不被雨打风吹去,她,或者她们,舒心的日子好像也就是没有尽头的。
旷野土地上的梨树长到丰腴饱满了,树上的梨花又一次凋谢了,绵绵冷雨又驾驭着凝云冻雾随风入夜。醒了,是被雨声吵醒的。睁眼之际,夜风吹卷着窗帘,拂枕的潮气面目亲切,分明来自几十年前,也便是十分可爱的。才想起心智迷蒙的时候见过梨花的,那些梨花都在我的梦里放犷到浪漫,浪漫到疯狂。梨花一样的女人飘荡在云上,但也和地里树上的梨花样子很像,也会凋谢。更多的春日时光里,我并未看清她们的模样,倏忽之间就老了,女人和梨花那么一样!夜风送来湿漉漉的冷意,如我见过的过着好日子的女人,美丽的确美丽,确乎也没有多少才气,并不能激发我的情欲。与她们的好日子极般配的是她们娇好的容颜与爽朗的姿色。她们是我心深处不可示人的珍藏,我想告示天下的是,女人老了,就像凋谢得梨花一样在春日的风里飘着。
我曾羡慕她们的好日子和好姿容,那样羡慕了几十年,至今依然远不可及——醒来,只好醒来吧,让云上的梨花和美丽女人以及她们的好日子留在梦中,留在过去。醒来之后,先遇上了那样湿冷的风,应该是颠沛流离的梦的余韵。夜色沉沉,我还是看见那些浸泡在阳光中的女人,她们一个个一闪而过,只剩下当初给我哺乳的人在云下的春天里像一棵梨树那样站立着,向我笑着。她的头上,她的身前身后,都是绵绵春雨缥缈的划痕。她的房子,屋顶是半截青瓦,半截石板的。那屋顶一到雨天就有滴漏。白天好说,那些滴漏是看得见的。但在夜间,恰逢下雨,那种境况简直令人苦不堪言。
关于春雨和滴漏,我最早的记忆是曾经为我哺乳的人常常从熟睡中惊醒,穿衣,起来,用盆、罐之类盛接滴漏,有时候,居然要把那些器具置于炕头甚至执掌于手。某年春日,夜里,我被凉凉的击打惊醒了,醒来,脸上还在落着凉凉的点滴,不是直接的滴漏,而是滴漏落进脸盆,又从脸盆里溅出来的。是她双手执掌着那只破旧脸盆。一灯如豆,微弱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映在黑黢黢的墙上,那影子很大很大,确乎是顶天立地了。滴声干脆而清越,溅出来的小水滴毫无商量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竟在别样的催眠声中再次入睡。却不知她可曾入睡。后来便知,那样的春夜,在她从来都是不眠的。知道以后,我才发现我把她的乳香淡忘了,我记住的是滴漏的单调和清冷,以及她大半生的不眠之疾,并且,那样的顽疾是无药可治的。
少年睡深,梦多遥远。清晨醒来,才听她说我在后半夜里睡得十分香甜。她这样说着,朝我笑着,在灶头做饭。
“昨晚上的雨把梨花都下开了,好看得很!”她又这样说。她很兴奋,仿佛她也是一朵刚开的梨花。我也听出他是要我赶快起来吃饭,也到外面去看看梨花。
院子的一个角上,那棵梨树老态龙钟的,并且自我记事起,那棵树就是那样老态龙钟的。那年春天,那个早晨,那棵老梨树真的开出了雪白粉嫩的梨花来,湿漉漉的。原本黑黢黢的老屋和阴暗的院子也便发亮起来。梨花很洁净,白亮亮的,仿佛并不属于地上的东西,而是从天上来的或者终究要回到天上去的。那梨花是如曾给我哺乳的人那样美丽的,也像她那样慈祥而柔弱。但她比梨花柔韧多了,如系油瓶的麻绳越来越牢。待我渐渐长大,才知道她自小就是睡眠且浅且短的。我却不知,在我睡着而她未曾入睡的时候她都做了些什么,盛接滴漏的事只算其一吧。这么说来,她活过来的每一个不眠之夜都是清楚明白的。几十年像一阵风那样吹过去了,这样的事情总让我难过得想笑,高兴得想哭。
一昼又一夜,一夜又一昼,日子总是那样一黑一白、一白一黑地翻过去的。我看见我的长大是一件十分粗糙而忙乱的事情。是我粗心,太粗心了!也许,后来,老天只好让我自随其便继续粗心下去,我也就忽略了给我哺乳的人,她对梨花及春天是极其喜爱的。长大了,我渐渐无暇顾及诸如梨花开放乃至梨花带雨那样的事情。而雨,却是每年春天都要下的。天雨有期,但在我,正下的春雨从来都是绵绵不绝的,并且都带着让我深感哀愁的寒意。
赶漂的那些人又来了。沿河赶漂,那是由夏而秋的日子里大河之上的盛事,那场盛事是令大河两岸所有少年们欣喜若狂的。
大河源头有老林,放漂的木头都是从那里来的。大量木头顺水漂流,沿途常有搁浅堆积。夏河涨满,正好可借水力推赶木头,那些赶漂人就来了。他们把搁浅堆积的木头推入河道,让它们继续东漂。赶漂人有橡皮舟,少年们的狂喜由之而来。划橡皮舟的人很凶,一见到孩子们围观橡皮舟就变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从不让孩子们到水中的橡皮舟上去。但如果橡皮舟闲置在岸上,孩子们上去玩一玩,划船人会变得慈祥许多,也不会驱赶孩子们的。
我们常常半日半日站在河岸边等待那样的机会。
下雨了,是夏末的一场阵雨。我们躲进树林,看那些赶漂人继续干活。他们用“鸭嘴棒”把堆积如山的木头撬拨到水里去。
有一个人,他的水裤被划破了,他只好穿着短裤,赤着脚,站在水里干活。其余的人都是穿着肥大水裤的。他的两腿又细又长,整个装束那样非同凡响,活像一只混在人群中的青蛙。
青蛙,他太像一只青蛙了。别人都有水裤,仿佛都是有遮有拦的,他没有,好像唯有他是赤身裸体的。半个身子浸泡在河水里,半个身子淋在雨水里。他应该上岸歇息吧,或者,应该有人为他遮住头上的雨水吧。没有,他一直和别人一起工作着,也一样的卖力。他一定冷极了,从头到脚应该都是冰冷的,他一定在打着寒颤,紧咬着牙关。他有没有想起曾为他哺乳的人呢?他太可怜,他应该回去,回到家里去,回到那个曾为他哺乳的人身边去,她会给他换衣裳,会给他戴一顶草帽什么的。
突然,一大摞木头开始垮塌滚落了,所有人都迅速撤离,他的腿软了一下,倒了,倒在水里,顷刻没顶,接二连三的木头向他倒下去的地方压过去……
人们捞出他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脚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口子!
他被埋葬在村外一道土坎下面。几天以后,他的家人来了,并不是曾经为他哺乳的人,而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趴在坟头大哭一场,走了。几天以后赶漂的人也走了,把他的坟堆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我们失去了橡皮舟,也便失去了整个夏天。
次年春天,坟堆旁边有梨树开花了。开花的梨树却不能给墓中的他和他的坟堆遮拦连绵不绝的春雨。又到春天了,曾为他哺乳的人依然没有来看他,也就无人叫他起来观赏新开的梨花。
自从第一次听说世上有城市这种地方起,我就想离开村子了。我想,城里的高楼一定是没有滴漏的,流经城市的大河上如果也有赶漂的事情,应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划破水裤的,当然也就没有光着两腿赶漂的人。但城市里好像应该也有梨树,梨树也会在春天开花,会有很多的人看梨花,城里的梨花一定比村里的更加好看。
在城市里,终于想起梨树和梨花的事情来了,但观看梨花的事,每年筹划,每年错过,这样的昏乱和忙碌中,几经蹉跎,几十年时光已成过往。大河上赶漂的事情早也成为传说。但听说城市周边新辟出许多诸如桃园、梨园、樱园之类的游览胜地,孤老的梨树之类,见不到了。
在城里,每逢这样春雨连绵的日子,我都会从楼宇的夹缝中观看远山和天空,总会想起久违的梨花。那样的梨花,却被一些女人代替了。那些女人却不如梨花那样简单明了,她们大都是喜好大施脂粉的,也总能很容易地勾起男人的情欲,那种色彩纷呈带来了另一种简单明了,是满足情欲的简单明了。城市里也有如梨花一样的女人的,但好像全都自情自愿让城市的阳光融化了,或者,大都被城市的阳光照得懒洋洋的,热烘烘的,也蔫兮兮的,都过着舒心的日子。有时也不免带着狂野和狞厉。
毕竟是美女如云的地方吧,我就在春天想象出自己钟爱的女人来,希望她像一树梨花,刚被春天里的一场夜雨催开,并没有赶上偶尔误入的盛夏,没有被狂热的阳光灼伤。即便盛夏偶尔闯入过,那样轻浮的夏日骚扰之后,夏日会回到所从到来的原处。过于强烈的阳光走了,被灼伤的女人并没有变成经水又被晒干的牛皮纸一样难堪的。她们有各种品牌的防晒霜。
今年春天,我终于见了一回梨花。很白,很洁净。阳光格外扎眼,梨花也就不能不显得暗淡,俨然梨花投在地上的影子。我想象出来的女人,毕竟是想象出来的,也在城市的阳光里融化了,却不知道她有没有给人哺乳……这方面的听闻太多了,据说,她和她们,要么无乳可哺,要么不愿哺乳,而要在保持一张极其娇好的容颜的同时,也要保持一副极其窈窕的身材,春天一到,开着车,呼朋引伴,到乡下看梨花去。
这个春天又要启程远行了,我终于见过的梨花并未给我留下多少新意。我爱的女人,她或者她们,都融化在城市的阳光里,我在每天的呼吸中都能闻到她们身上并无乳香的气味。无事可做,我就在心里祈祷、祝福还在哺乳的女人,尤其在祈祷和祝福曾经给我哺乳的人。如今,曾为我哺乳的人,她还像老态龙钟的梨树那样活着,我心里的春天虽然不免有雨,但总也是不会走得太远的。
2016-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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