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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阿·斯综合症患者

2020-09-17抒情散文敬一兵
阿·斯综合症患者自由到来的时候,就是心脏跳动最轻松最正常的时候。——题记一李同学读完初中辍学后,他的模样虽然日日萦怀于心,但我和他曾经互通款曲的那根琴弦却已砉然断裂了三十年。少年时代的岁月里,我和李同学的交往绝对没有达到高山流水音无续,管鲍
         阿·斯综合症患者
  自由到来的时候,就是心脏跳动最轻松最正常的时候。
                              ——题记
  一
  李同学读完初中辍学后,他的模样虽然日日萦怀于心,但我和他曾经互通款曲的那根琴弦却已砉然断裂了三十年。
  少年时代的岁月里,我和李同学的交往绝对没有达到高山流水音无续,管鲍之交梦里头的意识形态高度,也没有沦落到少年不识江湖愁,荷戟仗剑逍遥游的迷茫之中。我俩比肩而起衔尾相随的尔汝交,完全归结于我们的心脏都出了问题。
  我偶尔会在知悉自己的数学测验得了一个满分,或者课间操看见同学跌倒开怀大笑时,因为不经意的一次深呼吸突然引发心脏出现针刺般的疼痛,半天都不敢再次深呼吸。李同学比我更惨,他随时都有可能在任何情况下,因为心跳异常而倒地晕厥。这种由心脏引发的麻烦和随之出现的惶恐与自卑,在我和李同学的成长经历中反复出现,逐渐形成了一道抹不掉的深刻记忆。
  记得一位作家说过,这世上就该有那样的地方,空寂玄奧,包罗万象。即便只得小小一个角落,也足够造就与成全某些人的内向、自闭、孤僻,以及他们可能有的飘渺的幻想,或伟大的沉思。我俩没有因为心脏异常造就出伟大的沉思,反而被心脏的诡异行为牵着鼻子走进了内向、自闭、孤僻和自卑的歧途。
  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可以是最朴素的同情心,也可以是金石之音的一段关键的前奏曲。可惜我们那时还是懵懂少年,不识人间烟火,更不可能把握住前奏曲的指引,最终昏昏然然与知音这个词汇擦肩而过。
  进入成年人的队伍后,我几次在冬季返回故里寻找他,都因下落无果徒劳而归。冬季的低温加深了我惆怅孤寂的感觉,似乎也衬托出了他断雁叫西风的悲哀。后来经友人指点,我才知道他在学府路边的一条巷子里开了一间补鞋店。
  二
  巷子两边修了很多楼房。我走进巷子就是走进了一幢挨着一幢的楼房悬崖制造的峡谷中。楼房的悬崖有多陡峭,巷子的峡谷就有多幽深。我不清楚这种幽深的氛围能够接纳人的多少心思和情愫,也不清楚这些楼房出现在这里有多少年了。但是,透过楼房的高度,特别是窗口像被掏走了光线的黑窟窿上,我可以看出这条巷子与时间迂回的情形,可以察觉到他从辍学生变成鞋匠的生活曲折与跌宕成分。要是把我走进巷子前遇到的车水马龙景象联系起来,还能够从动与静的反差中看出来,这些楼房成了我与他在精神地理上窒碍难行没有留下愈合机会的一个暗示。
  巷子带给我视觉上的零乱和身体上的逼仄感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行走在这样的巷子里面,人砰砰跳动的心脏会被一双无形的手捏住,产生窒息般难受的憋闷与压抑感觉。
  提到憋闷与压抑的感觉,我就会想起三十年前李同学对我说过的话——自由到来的时候,就是心脏跳动最轻松最正常的时候。他的话当时我不以为然,顶多当成是他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话,或者从某部电影里搬来的一句台词。我的意思不是指这样的哲理语言不可能从一个懵懂少年的嘴巴里跑出来,而是指我对他的认识太肤浅了。直到有一天中午我们走在放学的路上,他突然昏厥倒地吓得我手足无措的情形发生后,我才在我们后来的交往中逐渐明白他患上了阿·斯综合症,也逐渐掂量出了阿·斯综合症带给一个懵懂少年的打击力度和摧残的深度。
  我到现在也没有从书上查出我的心脏突然出现针刺疼痛的原因。这大概应该归咎于我查证潦草以及刺痛的情况在我步入成年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从而让我掉以轻心甚至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麻痹大意。但我却轻易就从书上结合李同学的症状,查出他患的是阿·斯综合症的具体文字描述。该症属于心源性晕厥,是心排出量急剧减少诱发急性脑缺血所引起的晕厥抽搐,并伴随短暂意识丧失和躯体肌张力消失的现象发生。
  这种病症对阿·斯本人而言是一个幸运,他的幸运来自于发现这种病症让他的名字载入了医学史册。对李同学来说,阿·斯综合症则是紧箍在他头上的一个魔咒,只要心脏感到不满意了一念魔咒,他就会应声倒地昏厥不醒。对我来说,该症和我过去深呼吸时偶尔感到心脏有针刺的疼痛情况,都是心脏在用不正常的跳动提醒我说,它受到压抑或者发生病变对人的身体不仅是一种懈怠和背叛,更多的还是神灵般的指引、暗示与隐喻。
  身体的所有器官中,心脏最能够从直观上带给我维护身体秩序的成就感了。但是,很多时候它以大坝的闸门形式出现,既要满足我的生理需求,还要帮我应对体外逼仄拥挤和零乱潦草侵略的显赫成就我却熟视无睹。我反而会在心脏受到压抑或者发生病变时,让它承受我对它吹毛求疵的一片讨伐声。
  三
  沿循Z字形的巷子继续行走,很快就走到了巷子九十度直角的拐弯处。两幢丁字形毗邻楼房间隙中,一楼一底的木门木窗土坯墙的瓦房出现在了我的眼帘里。急转弯的巷子让所有来到此处的自行车三轮车都要放慢速度。即便巷子的急转弯走势给人的眼睛预留出了足够的时间来看这栋老旧的瓦房,然而周围擦肩接踵的饭馆咖啡馆和陶吧书屋独出心裁的装修,还是轻易就把人的目光从老旧瓦房的身上吸引走了。
  老旧土墙瓦房就是李同学的补鞋店。
  我看惯了城市的高楼立交和玻璃幕墙,老旧土墙瓦房在城市里反而让我的视觉有了新鲜感。城市里有名气的古老遗迹就不说了,凤毛麟角的珍稀价值人不忽略它时间的浩瀚烟波也会忽略它淹没它。可是,城市三五十年前的老宅旧院坝和狭窄的石板街道,大概由于它们的身上没有可以流传千古的故事,时间的浩渺烟波还没有忽略和淹没它们,便已先期遭遇到了人的忽略,不是被拆除就是被新的涂料遮盖了。像我眼前这栋能够看出一条巷子昔日模样的老旧土墙瓦房,能够看见过去物质匮乏时代人们惜物心态的补鞋行当,确实已经很少了。
  不用问李同学我就可以知道,他把补鞋店选择在这里缘起偶然,不是故意而是无意。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今天,这栋老旧的瓦房会是这条巷子里最后一个宿命的物质缩影。
  我站在门外朝黝黯的堂屋里张望。堂屋左侧地上东倒西歪堆了很多装着旅游鞋和皮鞋靴子的塑料袋,靠墙立着一个很大的五层木货架,上面放了很多鞋垫、鞋帮、鞋跟、粘鞋用的万能胶和杂七杂八的补鞋材料。堂屋中间有几把为来补鞋的客人准备的竹靠椅。右侧有一张肮脏破旧的木条桌,桌面上除了乱七八糟放满了修鞋的工具外,最醒目的是还有一双左脚叠摞在右脚上的皮鞋在不断摇晃。我看不到这双翘在桌子上的脚是谁的。
  巷子形成了天然的风洞。风洞放大了寒风似一把无形匕首的嚣张劲头,刮在脸上有刀锋划过肌肤的疼痛感,刮在身上可以穿透厚厚的衣服和肌肉直接刺入骨髓。堕指裂肤唇竭齿寒勾勒出来的气候,让人仿佛坠入雪窖冰天之中。清冽寒峭给冬季给人的喧嚣世界腾出了一片寂静的空间。有人走进老房子,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双靴子对着翘搁在桌子上不断摇晃皮鞋的人指手画脚一番后,放下鞋子又出来了。
  寒冷滋生了置身在淡漠与缘悭之间人对温暖的期盼。我走进了堂屋。
  四
  先前在屋外看见的那双翘搁在桌子上不断摇晃的皮鞋情景,涟漪般触发了我脑袋里纷沓的杂念。是李同学在摇晃脚板?是计获事足的心情泄露?是鲜卑越溢的情愫萦纡而来?我的目光沿循那双翘搁在桌子上不断摇晃的皮鞋向它的纵深方向看去,发现一个人腰杆上系了一条蓝布围腰,仰坐竹靠椅上悠然自得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看报纸。报纸遮挡了脸庞,但我还是根据之前友人的述说,判断出他就是李同学。
  听见有人一言不语走进他的堂屋后,他把报纸从脸上移开习惯性地问道鞋子出了什么问题。话音还没有落地,他的目光中就闪烁出了惊愕的成分,看着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我认出了他就是李同学,只不过额头上爬上了好几条皱纹,脸比过去胖了一些也比过去黝黑了许多。李同学久违了。我说完这句话向他伸出了我的手。
  握着我的手他才肯定地说,哎呀,你是一兵!真是久违了久违了!
  穿过三十年的时间长河两双手再次紧紧握在了一起。这既是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一个肉质符号的再现,更是焉知三十载,重上君子堂的一次生动的诠释。我并没有惊讶于他能够瞬间认出我的速度。再长的时间烟波,也无法掩埋或者冲刷掉在同一所学堂读书时,我们彼此把对方当成是自己心脏栩栩如生的一个外在形式的刻骨铭心印象。
  在一间黝黯的堂屋里,我俩以站立的姿势继续着我们重逢的仪式。邋遢的衣服,没有系鞋带的皮鞋,特别是乱蓬蓬的一头头发,仅仅昭示了他是一个足不出户的人,并没有影响到锦囊佳句潮水般从他的嘴巴里涌出来。除了鞋匠的身份外,有谁曾知他是一个阿·斯综合症患者,还是一个被赋于了君子神形重情重义的气质高雅之人呢?
  一条巷子能够囤积喧嚣城市中难得的静寂。他的堂屋则是这条巷子里的静寂中心点。偌大的堂屋黝黯空荡,尽显一副灶清锅冷的废墟之相,暗暗扣合出了他足不出户心无旁骛的样子。冬天的堂屋里没有火炉,低温像无数看不见的寒冷钢针刺向我的肌肤。我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了他抵御寒冷的决心,让他在这间堂屋里和那些等待修补的鞋子一起,聆听着被放大了的静寂,再由静寂放大了的,他的阿·斯综合症和孤寂带来的隐痛。
  他确实是孤寂的。懒得粉刷墙壁导致的堂屋黝黯,略显憔悴的脸庞上那双眼睛里投掷出来的黯淡目光,还有无奈多于灿烂的笑容和勉强多于开朗的说话语气,都像镜子一般折射出了幽怨孤寂的轮廓和线条。
  孤寂是一种情绪上的死亡。这种死亡与器官衰竭生命终止的死亡同样是可怕的。它的可怕性不是来自于疼痛和绝望,而是来自于没有理解、沟通、交流和存在感。情形如同流浪狗或者流浪猫身子虽然穿行在城市的人流中间,但由于种类的隔阂和漠视,它的灵魂依旧孤零零地游荡在城市边缘,甚至荒山野岭之间。
  他不是中国民间的修史者,甚至就连修史者的样子和味道都没有。他知道自己如果情绪大起大落,阿·斯综合症就会发作。阿·斯综合症发作的时候,就是他头顶上的青天坍塌的时候。他仅仅是一个鞋匠,所以看不出他身上具有对被人边缘化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修史者德性或者脾气。不晓得他对此是否耿耿于怀?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要在鞋子上游走,好像只有鞋子才能够安抚他的目光。
  对于要在缝补修理中度过每一个平静日子的人来说,黝黯的堂屋和修鞋工具是他的灵魂驿站也是他生活最得力的帮手。
  寒冷的堂屋让我的脚底发麻,我不断搓手和换动触地的脚板。我站在堂屋里瑟瑟发抖,姿势和情形很像一个刚被人救上岸的溺水者。他没有我这种难堪和难受的表现,这大概是他早已习惯了堂屋的生存环境,或者说白了,他早已明白自己阿·斯综合症导致的生存格局已难改变。
  大概我寒冷的模样提醒了他应该换一种方式继续我们的交流。他对我说,今天我不补鞋子了,我们上楼去慢慢聊。说完他关了堂屋的大门,拉了我的手朝楼上走去。
  五
  二楼一套二的居室本身面积就不大,再加上屋里塞满了陈旧的家具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房间显得特别狭窄,险些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在一张单人床边坐下,他从床底下找出一个小电炉接上电源后,我的身体境遇才得到了改善。趁他张罗茶水和水果花生之际,我打量了一番屋里的陈设,凌乱潦草的情形之中没有一点女人染指涉足过的迹象。
  在我的印象里,无论是房间的卫生情况还是家具的摆设和小玩意儿的点缀,凡是经过了女人之手的触摸,都会带上整洁、柔美、悲悯、协调、温馨和情调的元素与气息。
  女人是家庭氛围的发源地。氛围是否和谐,日子是否过得舒心惬意,男人距离这个氛围发源地的远近程度,都取决于女人是否贤惠和通情达理。进入眼帘的居室情形让我察觉到李同学的生活,在位置上的布局绝对处于相距家庭氛围遥远的边陲地带。我经过谨慎的斟酌问道:李同学,嫂子上班去了?
  嫂子?他把茶水递到我的手上后自嘲说嫂子还在别人的腿肚包里攥筋呢。一番苦笑之后他才正儿八经说,别人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女人,他都老老实实告诉这些女人自己有阿·斯综合症,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倒地晕厥的情况。女人的反应都是弃他而去另择高枝,就连寡妇都不愿意和他牵手。阿·斯综合症给他精神上带来的灾难,像擂台上的拳手用一记直拳将他撂倒在地很久都没有爬起来。面对一目了然的结果,他最初还在腹诽这些不醒眼的女人错过了一个柔情男人的呵护机会。后来他没有心思和力气腹诽了,面对阿·斯综合症用特殊的含义划定了他的人生坎坷界面后,他没有怨天怨地也没有退却,而是选择了隐忍与沉默。
  他在我的身边坐下来,把脚翘在了一把木椅上摇晃。可是摇晃的动作还没有完全展开就戛然终止了。望着他准备将脚重新放回地面的情形,我对他说我俩又不是外人,你觉得翘脚舒服你就翘吧。
  很多时候一个人在他人面前把脚翘搁在桌子或者凳子上,如果不是居高临下的清高心理在作祟,大多就是漠视他人存在与涵养浅薄的有意或无意表达。先前我在堂屋外就看见他把脚翘在桌子上,现在他又把脚翘在凳子上。他翘在桌子或者凳子上的脚,仿佛试卷里的选择填空题,多种答案的选择令我迷惑也令我不安。
  没有脚的动作发生或者参与,抵达地理和精神上的目的地就无法实现,随之而来的令人惊喜、错愕抑或扼腕叹息的无声交响乐也就无法奏出。我查阅阿·斯综合症的资料后知道,得了这种病症的人总是神经兮兮并且异常敏感。他此刻就敏感到了我细微的心思,解释说他过去没有这种习惯,直到一次有顾客来取鞋子,他站立起来收钱,因为体位突然发生改变,血液无法立即补充到大脑里,结果导致阿·斯综合症发作倒地晕厥。等他苏醒过来发现客人连同他已经握在手里的钱都不见了踪影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天天补鞋,必须要用这种翘脚的动作来调剂和休息,才能够尽量减少低头补鞋带来脑缺血的情况发生。
  人们感觉与认识世界和表达自己的方式是不尽相同的。一个人因为自己生活习俗而形成的惯性思维,常常禁固了自己对别人的理解。如果不是李同学的解释,我还真的没有看出来,伸出脚杆翘在桌子上或者凳子,竟然是除药物以外,他用行为构筑的一道抵挡阿·斯综合症的堤坝。
  时间在我俩的相互探问与交流中不知不觉流失了。我俩都熟悉的故人们的结局,是时间流失后露出来的答案。他用兴奋的口吻告诉我同学们时常带着他们的孩子来看他。他用悲愤的口气说他当车夫的父亲和在单位食堂里当会计的母亲,生前早就流露出了嫌弃他的意图,他与他的父母像是两架背道而驰的马车,互相背离愈行愈远。即使父母在离世前把这幢土墙瓦房留给了他,但他们嫌弃他的疼痛依旧像阴影一样纠缠着他,让他很难跳出比阿·斯综合症更让人难受的这一血缘的魔沼。
  六
  过去读初中的时候,我俩就把对方看成是彼此的另外一颗心脏。现在我千里迢迢跨越千山万水再次捧着一颗类似程门立雪的虔诚之心来看他,我想他一定会感受到我在喧嚣的城市里专门为他腾出来的一片宁静的空间,翩然演奏的一曲无声的梵音之歌。在他后来的叙述中,他对父母还有阿·斯综合症制造的魔沼,从悲愤转变到坦然的态度,就是一个无声的佐证。
  如果说他经历的数不清的晕厥倒地成了阿·斯综合症整治他的刑具,那么他周围的一些人就是手握鞭子的行刑人。
  他说他初中辍学后遇到的行刑人是用工单位的人。虽然那个时候阿·斯综合症阻断了他的求学之路,但他自己觉得作为一个就业者甚至是一名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携一根橫笛或洞萧游走于城市的高楼大厦与工作生活之间的梦想还在。可是当他每每在就业申请表格的健康栏目中老老实实填下患有阿·斯综合症的字眼后,令别人心生顾虑的恶魔就像他生活环境中早已熟悉了的干燥季风,一次次吹拂在他的身上,把他希望中丰腴滋润的水分全部抽干,让他变成一枚枯叶无可奈活地从就业的那棵树干的枝条上脱落下来。
  过早辍学,就业大门紧闭,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随时随地都会遭遇不省人事……没完没了接踵而至的厄运像雨点一样密集敲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肌肤在风吹日晒的岁月中变得粗糙了,生理上的和心理上的棱角也被这样的雨点敲打掉了,成了光溜溜的鹅卵石。
  用他的话来说,城市的楼房是悬崖,街道是峡谷,拥挤的人群和喋喋不休的议论是密密麻麻的荆棘。它们是无底的深渊,更是吞噬他作为一个老资格市民的生活权利和待遇的陷阱。四处碰壁带来的痛苦让他不愿意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为伍了。说他变精灵了有点不像,说他在磨砺之中大彻大悟了也不妥帖,只有说他的感官和意识被喧嚣与妄为和贪婪打磨出了厚厚的茧巴更贴切。他的茧巴就是光溜溜的鹅卵石,把他的身体和灵魂隔在了鹅卵石的里面和外面。
  从感情的角度来说,我更偏爱光溜溜的鹅卵石而不喜欢棱角分明的岩石碎片。
  阿·斯综合症这个医学上的专有名词可以让一个外国人和一个鞋匠,在同样的情景与心境里得以相逢。不管相隔了多么遥远的地理位置还是时间长河,不管雨中一路走得有多么寂寞、悲哀、躁动或者黯然失色,只要两个阿·斯综合症患者走到一起,哪怕就是他的身体或者他的情绪还在大雨中,他还是会感觉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了。所谓知音,便是如此。
  他继续着他的话题,其中不乏矛盾的味道。阿·斯综合症就是一个矛盾的产物。病症让他随时随地昏厥倒地,让他失去了就业的机会和女人而万念俱灭。阿·斯综合症给他造成的没落感,并不意味着与他关联的一切事物都会消失隐遁。譬如每次他晕厥后就不省人事,所有的喧嚣、缺失、遗憾、悲愤、疑惑、不公与讥讽嘲笑都变成了过眼烟云和落地的尘埃。宛如没有一丝污浊侵染的桃花源感觉,在他苏醒之后仍然让他陶醉让他流连忘返。
  是说他能够足不出户,能够在一幢老旧的土墙瓦房里踏踏实实当一个鞋匠。原来,透过他的话语我发现他已经适应了阿·斯综合症,并且已经完完全全接受了阿·斯综合症对他的人性所进行的一切重塑过程。
  在他看来,一条弯弯拐拐的巷子,一幢老旧的土墙瓦房,永远修补不完的鞋子和他翘在桌子或者凳子上的脚……所有经过阿·斯综合症色彩涂抹过的事物,都具有了丰富的人性歧义和味道。
  晌午时分巷子里窜过一阵惊风,广告牌倒地的声音传进了窗户里。他望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针指在十二点上。我的微笑也刚好碰到了他的目光。我知道我的这种微笑是柔软的,可以让看见微笑的他明白我传递的情愫和任由他调遣的意思。
  我患的阿·斯综合症和你过去偶尔发作的心绞痛,它们可以是一种麻烦一种宿命甚至是一头野兽,但不必是背在我们身上的沉重十字架。说完这句令我刮目相看半天都无法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的话后,他穿好鞋子朝我挥挥手又说,走,老哥带你去吃一顿江湖饭。
  我跟在他的背后走下楼,他的话语余音一直在我的身边萦绕,像轻烟一样慢慢融入到寒冷之中也融入到了我的身体里。
  李同学一定不晓得,他说出阿·斯综合症是一头野兽的时候,我的脑袋里正在映现一幅画面——我的身体里有着丛林一般密集和茂盛的器官,它们仿佛天然的驿站,为那些路过我的身体的各式各样的病症般的野兽,提供了落脚的场所。然后经过一番蛰伏和能量的蓄积,野兽便开始为所欲为地上演它们的兽性戏剧了。
  兽性戏剧的结局是悲剧性的,但过场和穿插其中的对白或者表演形式,却又呈现出了喜剧的成分。我就是在这种喜剧的成分里,看见李同学发生一次不省人事的晕厥,就是忘却人间烦恼走进乌托邦的一次体验。
  阿·斯综合症用华丽的紫色涂抹了李同学如梦一般的晕厥的全部过程,仿佛乌托邦或者桃花源乃至天堂的所有精华与妩媚的元素,都被紫色接纳后又统统转移到了他的感受中。这样的感受对于他来说虽然属于濒死体验,但是蛹化蝶一般的美丽和灿烂,恰恰只有在类似濒死体验的过程里才会发生才会让人为之陶然和刻骨铭心。
  他现在面对阿·斯综合症处之泰然的恬淡态度,大概就是得益于他在病症发作期间和之后的追忆中,对病中的人性价值一次次挖掘的收获吧。
  这种与肉欲一样令人激动的画面,让我觉得应该把我过去对阿·斯综合症的误解和讨伐的态度,再度审视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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