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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挽歌(上)

2020-09-17叙事散文翠微
一哀乐从房顶上的大喇叭里朝四下里流淌,像院子里的哭声,流淌成河。震得树枝乱颤,震得路过的鸟,迷失方向。这是冬天,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雪,此时大路上已经没有了雪迹,墙角背阴的地方,还有零星的残雪没有完全化尽。刚过三九天气,零下十度,那一点残雪,也

哀乐从房顶上的大喇叭里朝四下里流淌,像院子里的哭声,流淌成河。震得树枝乱颤,震得路过的鸟,迷失方向。
这是冬天,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雪,此时大路上已经没有了雪迹,墙角背阴的地方,还有零星的残雪没有完全化尽。刚过三九天气,零下十度,那一点残雪,也是在墙角瑟缩着身子。大嫂这房间里,点着三个烧木炭的炉子,炉门一刻也不关,火焰旺旺的。但因为屋门四敞大开,屋里还是寒冷。屋里的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也是缩着身子不停地跺脚。幸好这几天,老天爷特别慈悲,虽然气温低,却是没有一点风。院子里陪灵的庄乡,在街口站在太阳底下聊天的亲戚,大门口的忙活人,还能在室外呆得住。跺跺脚,搓搓手,寒气就走远了。
房顶上的大喇叭里,一直播放着哀乐,使悲凉的气氛显得更加肃穆、凝重。声音不怕冷,穿透层层寒气,传到天堂。
大门口,插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香伞,纸剪的白穗头晃晃悠悠。靠墙跟的长凳上,坐着四个年长的空腹喝酒过后人,两男两女,是丧事上的掌礼人,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亲戚来了,老远就起身接过纸钱,记账、随礼,领进院里,穿过肃穆的灵堂,穿过满院子的哭声,进门吊孝。是乡下人就磕头跪拜,城里人就弯腰鞠躬。
东边的婶子,西边的大哥,北边的三弟。陆陆续续,年老的,年少的,不管远近,庄上的人都来了。村里有人过世,几乎全村人都来吊孝。拿些纸钱,安慰一下主人。有钱的帮钱场,没钱的帮人场。谁家有事,都自发帮忙。这些村子里流传下来的老规矩、老传统,代代相传。
族里的人,按辈分排列灵堂两旁,东边是孝子、孙子、侄子。西边是辈分稍微远一点的侄子、孙子。穿孝衣的、戴孝帽的,白花花一片。用紫色厚塑料布搭起的棚子下,“音容已杳,德泽犹存”,“ 灵魂驾鹤去,正气乘风来”,“ 哀歌动大地,浩气贯长空”……,挽联飘飘,二十四孝图在棚子两边垂悬。门前的纸楼上有花花绿绿的穗子飘飘荡荡。供桌上摆着大伯微笑的照片。百里负米、芦衣顺母、卧冰求鲤、哭竹生笋……有好奇的孩子,站在一边,不理会哭声,仔细地仰头看二十四孝里的文字与图画。
我的大伯,他此时此刻躺在老家的堂屋里。这个深冬,他被没有遮拦的寒凉的阳光照彻着。他身上盖着一条深蓝色绸缎的薄被,描龙绣凤,看起来雍容华贵,发出亮闪闪的光泽。我的大伯,是否他都放下了世间一切的无奈与嘈杂?此时,高血压、脑血栓、糖尿病、摔坏的股骨头,一切病痛都离他远去。他的灵魂会飞升起来。他到天堂去寻找自己的位置。身边的人用哭泣为他送行。
他的亲人们,儿子、孙子,族里的亲人,都来了,他的儿媳、孙媳妇,孙女、侄媳妇们,都在身边。有的还从遥远的工作单位赶来,在最后的时刻陪他。他的大幅黑白照片,在院子里,在灵堂前的桌子上,被供奉着。他微笑着看着大家,他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在耳畔回响。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我必须及时消化突如其来的噩耗。
接到大嫂打来的电话,是夜里两点半。暖气围绕的房间瞬间变得冰冷。后半夜辗转反侧,想起大伯从前往事,再也无法入睡。天一亮,和爱人立即回老家。我们还各自备了手绢,用作擦拭泪水。
原本大伯是住在省城三儿子家的。不小心走路摔倒,摔坏了双侧的股骨头,不能行走。儿子、儿媳都工作忙碌,没人照顾,大伯便被送进敬老院。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喝拉撒睡,都由敬老院护工代管。还好,大伯以前是干部,他的退休金足够支撑得起护理费用。
然而,在敬老院才刚刚十天。这十天,据敬老院工作人员说,大伯由他们精心喂饭、喂水、翻身、按时吃药、换衣服。怕久卧硌出褥疮,在床上铺了充气气垫,二十分钟翻一次身,每天擦洗身子。一切照顾得无微不至,一切安好!家人尽管放心。
就在上个周日,在省城居住的二哥、三哥,还带着老婆孩子,到敬老院给大伯过了个生日。买了大蛋糕,从饭店打包来的精致的菜肴。蛋糕上插上红蜡烛,会转动的音乐盒自动唱着生日歌。喜庆的气氛浓郁。大伯血糖高,蛋糕只让他吃了丸子大小的一块,其余的都给孩子们分享。嘻嘻哈哈的笑声洒满整个房间,大伯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和颜悦色。他虽然在床上半躺着,用儿媳的话说,也是面带微笑,神情自若,气色红润。
谁知道世事无常。到了晚上十点,三哥接到敬老院电话,说大伯呼吸困难,不会言语。虽然经过敬老院的大夫紧急抢救,也是病危状态,需要家人火速赶到,送往大医院治疗。两个哥哥心急火燎,火速赶去。脑子里满是吸氧、插管、呼吸机,检测仪的影子,穿白大褂的大夫、护士穿梭忙碌的影子。非常遗憾,当两个哥哥赶过去时,大伯他已经先走一步,再也不能睁眼看一下自己的孩子,叮嘱、说道,哪怕是训斥一句。也并没有留下半句的嘱托。
二十年前,我刚结婚时,跟着爱人到过大伯济南的家里。他与大娘,和蔼可亲,笑容可掬,带我们爬千佛山,逛大明湖,吃他们住处附近的特色美食,我对他们印象极好。几年之后,我去省城办事,又去大伯家里住了一宿。那时,大伯已经退休,跟着他退休一起来的还有脑血栓。记得他们家里有一口从前腌咸菜用的大缸,大娘掀开盖子,里面竟然全是要满过来的同一种白色药瓶,足有千把个,都是大伯吃药的药瓶。我问大娘为什么存这么多,大娘说,大缸闲着也是闲着,药瓶攒多了卖个好价钱。
净面洗身,穿孝衣。没想到敬老院里想得如此周到,他们不仅出租殡仪车,还出售各种款式、质地的寿衣,各种描龙绣凤的铺盖,方便实用。只要拿出相应的钱款,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大伯在省城敬老院,被穿戴整齐,由哥哥们陪护,连夜回到老家。
住在老家里的大哥、大嫂可是慌了手脚。半夜两点,一接到电话里传来的噩耗,就呆住了,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眼泪哗哗地流。但是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抓紧收拾房间,给族人,叔、哥、弟、侄子,够得着辈分的挨个打电话。村里的规矩,人去世之后不管什么时辰,都要立刻去庙里送盘缠。当送大伯的车子来到家里时,是凌晨四点,天是黑青色的,模糊着能看清一点人影。集合起来的族人,便由大哥带头,有个老者引领,朝村里的庙堂,慢慢而去。村里的庙在一个大坑旁边,坑里早年绿波荡漾,现在早已没了水,却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地盘。庙是微缩版的,一人多高,上有神龛,下有壁炉,旁边还有一只不知何年放置的石龟,龟背上的花纹已经模糊不清。此时,黎明时分,哥哥们都是大声啼哭的。他们吵醒了睡眠的星星,惊起了犬吠。树上的鸡,也以为是天要亮了,慌张地打起鸣来。 三天大丧的日子,几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来帮忙。孝子白天痛哭流涕,疲惫不堪,忙活人有什么事,还要过来请示主家。族里的年轻人白天在院子里,分列两旁,跪在草苫子陪灵,也是非常辛苦。到了晚上,就让他们歇歇,夜里陪灵的事,都是村子里的一些外族的年轻人。分成两班,上半夜和下半夜,一班五个人,有人作伴,不至于犯困睡着。接待亲戚的,烧水提茶的,记账的,指挥做饭的,购置物品的,喊孝的忙活人,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经历事情多,什么事都能安排妥当,处理得井井有条。
我第一次知道,夜里陪灵的竟然都是村里辈分远的,或者外姓的年轻人。一坐一夜,指认谁就是谁,没有人对此争议,都是约定俗称的规矩。
大伯走得匆忙。半夜里从省城来的两个儿子都是穿的皮鞋。忙活人一看不行,就央一个小伙子问了三个儿子的鞋号,到镇上买来三双新棉鞋,一人一双。买来三个军大衣,让三个孝子裹在棉衣外层。要不,跪在冷风呼啸的院子里,真会寒风侵肌。
买孝布、裁孝衣、孝帽。找镜子、棉花、棉绒、五色粮食、钉头、买喜棺、看坟、剪纸钱、挂摇钱树、蒸枣馍等等。主事人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不时来请示嫂子。堂嫂并不懂丧事上繁琐的礼仪与习俗。旁边婶子说,主事人要啥就买啥,在这些事情上,还是大方点好。嫂子也就对主事人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需要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第二天动孝,都是婶子、大娘的一群女人忙活。做孝衣是有讲究的,不论高矮,女人用布一丈,男人用布一丈四。高矮个都一样。长点儿不要紧,可以使劲往腰里扎扎,如果孝衣吊着脚,做短了别人可是会笑话的,会说穷气。在这时候,这件事上,再穷的人家里有丧事,也不会计较这些。
三个堂哥买来的新棉鞋也可以缝上白孝布了。他们带着大孝帽,还有麻绳做成的套,后边垂着一条小辫子,戴在孝帽上。耳朵边上挂着棉花搓成的坠子。穿着雪白、肥大的孝衣,用麻绳系在腰上。在冰冷的冬天,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哀杖,披麻戴孝。声声慢,悲切切,闭着红肿的眼睛,鼻涕眼泪一大把,长过了下巴。
这孝子哭得真痛。大门口,院子里,围观的人群中发出啧啧称赞。有人甚至用手抹眼角,从兜里掏出半张卫生纸擤鼻涕。
再也不能坐到屋檐下的椅子上晒太阳了,再也不能哪怕拄着拐杖,走几步了,再也不能吃上一个自己家大棚里的鲜韭菜包的水饺了。想到这里,我大哥的眼泪,就哗哗地流。再也不能,跟自己的老父亲,陪着他的慢语速,聊上几句了。哪怕是他躺在床上,一点点喂他吃。吃上一个、两个,吃出来那种鲜韭菜的味道。
女人们在堂屋里,扶着棺材痛哭不止。棺材左边是闺女,右边是儿媳。大伯没有闺女,左边跪着的是他的孙女和几个侄女。每个人都穿着肥大的长到脚裸的孝衣,房间里白茫茫一片。来了吊孝的亲戚,本来没有怎么哀伤,看见主家儿媳一身白孝,哭得嗓子沙哑,眼皮浮肿,也跟着抹眼泪。上前拉痛哭流涕的人,两下,三下,五下,还是拉不起来,亲戚便也用哽咽的声音大喊了:改焕(大嫂的名字)你歇歇!你爹他知道你侍奉了。该做的都做了,该孝顺的都孝顺了。你已经尽了媳妇的本分。人老了,都会走这一步。老天爷来招他,谁也没办法。
来的亲戚,很多人会说话,会劝人。扯着嫂子的白大褂,嫂子又长又肥的白大褂的下摆都拖到了地上,粘了不少草屑和浮尘。她们拉着嫂子的手说:改焕,别哭了。歇歇。该伺候的咱都伺候了。该出力的咱也出力了。谁都有走的那一天。都八十了,也算喜丧。老人家寿终正寝,没受啥罪,这就是福气。
说的嫂子连连点头,嘴里还是嘟囔着:咋没受罪!老头子偏瘫十多年了,虽然能走路,也是手脚不利索,有时吃个饭,都拿不住筷子。有时,他自己犯迷糊,出门不记得家。好几个人找他一大晌才找到。唉,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想多了,也没用。
大嫂边说边抹眼泪。
院里高喊,高庙的女宾到!接着便传来女人的哭声。这时屋里所有守灵的女眷,便低下头,又拖着高腔哭起来。哭泣的亲戚进屋跪拜,被后边陪灵的辈分远一点的嫂子扶起,亲戚起来又去拉扶着棺材不停哭泣的嫂子,低声问候两句,亲戚被领到另一个房间喝茶。在不来亲戚的空档里,屋里几个陪灵的嫂子们可以长出一口气,调整一下呼吸,休息一会儿。
哭丧是一种力气活,需要跪着,大声。长辈的来吊孝,需要给她们磕头谢恩。脚下是水泥地,虽然铺了一层稻草,也是跪得膝盖生疼。一天三遭,到村里的庙上,去送盘缠。无论泥地、雪地、浮土地,孝子孝女们都得双膝跪地,后边亲戚们长长的队伍,都随着前边主家的样子,该停时停,该跪时跪。
侄女,孙女们定做好了纸扎:戏楼。花园。钱柜。轿车。别墅。马车。香伞。在大门口摆了一大片,花花绿绿。寒风一吹,纸扎上垂着的穗头,摇摇摆摆,哗哗作响。这些物品都是对大伯的一个祝福,都是要大伯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享用的。戏楼上有两个戏子在唱戏,花园里有各种树木花草摇曳起伏,像是绿荫匝地。漆黑的轿车黑得锃亮,轿厢宽敞明亮。别墅是三层楼的,每个房间都有两扇开开合合的窗户,大门口还摆着两盆花束,两个石狮……
我跟着一个堂弟去镇上的花圈铺买来两个大花圈。这是店里质量最好的,价钱最贵的,个儿最大的,做工最扎实的,要一百元一个。一般的花圈,也就二十元一个。这两个花圈是盖坟用的,到时候要把整个坟头都盖上。这会儿,堂哥在处理大伯的后事上,买什么都要最好的。这是最后一次孝敬的机会,他唯恐做不好,悔恨终生。此时此刻,看几个堂哥的样子,都是仁致义尽了。
该送盘缠了,村里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拿着托盘,托盘上放着烧纸、打火机,在前面缓缓引路。他要带着所有的孝子贤孙,到村里的庙上去,去拜见各路神灵。亲人们一路呼唤,一路哀泣。孝子、族人、亲戚,一百多人组成长长的队伍,每一步都沉重不已,每一步都踩到冰冻的泥地里。三百米的路程走了一个小时。
男人女人,穿着白孝衣,白花花一片,跪下就是白茫茫一片,白花花的哭声一片。
路边树上的鸟雀惊飞了,在空中尖尖地叫。路上横卧的小黄狗吓跑了,远远地躲在一边。看热闹的外姓人,抄着手,搭着背,伸着头。挤着、瞅着、听着,远远地等在必经的街口。
亲戚们第二天开始来,不吃饭,拿点纸钱吊一下就走,第三天出殡再来。中午就一个菜,我们这里叫酸菜汤,其实是蛮丰富的杂烩菜。五花肉片,在锅里炒过,放了白菜、豆腐、海带,炖地烂烂的,还放入提前炸好的丸子。虽然就一个菜,油却是放的足,油花漂浮。加了醋,各种大料,微酸微辣。酸菜汤用大桶盛着,一人一个大碗,随便喝。就着从馒头房拿来的热馒头,每人都能喝上两大碗。
桌椅摆好了,客人就坐了。执事领着主家的女主人与女族人,拿着哀杖,去谢饭。新砍来的柳木哀杖,有二尺长,铜钱粗,缠裹着白纸。这群穿着拖到脚脖孝衣的女人,来到饭桌前,双膝跪下,哀杖着地。执事高喊着,给亲戚们谢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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